拣尽寒枝 作者:沉佥(上)【完结】(39)

2019-05-26  作者|标签:沉佥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穿书

  此言一出,顿时,曾道伦的脸色就全变了。

  “公子是说……霁园陆澜?”

  甄贤点头,“我和我的朋友初来乍到,在苏州人生地不熟,想请陆老板饮酒品茶当面一续,也不得门道。不知同为浙江巨贾,曾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苏州府有二绝,天下闻名,一为苏绣,一为园林。

  而这霁园,又是全苏州最闻名遐迩的园子。不仅因为其园中的山水秀美无双,更因为这园子的主人——陆澜陆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长溜须拍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陆澜富有,说他不仅金银满堂,更有一双点石成金之手,凡能从陆老板手中过的,不是钱,也能变成钱。

  而陆澜,正是在浙江替织造局做这丝绸买卖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织造局的银子,以百万计。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那么好漂没的。要贪,必须得有人帮着洗白。而要洗钱,就离不开这些商贾。

  早在南下来苏州的路上,甄贤已先做了许多功课,觉得这个陆澜必是此间的关键人物。

  倒不是说陆老板一定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但能与织造局周旋至此,陆澜手上必定捏着不得了的筹码。

  而这个筹码,十有八九却是织造局的忌惮。

  甄贤并不认为陆澜会轻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陆澜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筹码,但他依然非找陆澜不可。

  因为张思远也一定会找上陆澜。

  不但要找,还要找得稳妥,万万不能让织造局有所察觉。

  这些前因后果曾道伦当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陆澜,曾道伦也立刻明白了,这是个大麻烦。

  在曾道伦眼中看来,眼前这个身份不明却大有来路的年轻公子刚刚十分客气且隐晦地给自己传达了两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门借道寻陆澜来的;其二,他身后还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苏州,与陆澜有关的事,多半便与织造局脱不开关系,而会这样找上陆澜的,却一定不是织造局的人。

  曾道伦经营客栈数十年,阅人无数消息灵通,早听得风言风语,说:这一回两位皇子殿下从京中来浙江,明为游玩休养,实则是替当今圣上查织造局的账来的。

  至于找上门来的究竟是不是二位殿下的人,曾道伦其实毫不关心。毕竟无论织造局还是皇子,对曾道伦这样的百姓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比起选边站队,还是两不得罪来得更安全。

  “什么‘浙江巨贾’,曾某不过是经营了区区几间客栈罢了,公子未免太抬举曾某。”曾道伦当即笑得愈发灿烂起来,脱口而出的却全是推脱之词。

  但甄贤当然也从未以为曾道伦就会那么便宜应承了这个人情。他也不着急紧逼,只顺着曾道伦的说辞静了片刻,缓缓开口:“早在我来浙江以前,就曾听人说起过曾老板的大名。曾老板近年在浙江各县都设有善堂,施粥舍药,救助了许多潦倒桑农。”

  此言一出,曾道伦顿时唏嘘了起来。

  这些年他确实在浙江做了许多善事,倒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而是当真看不下去了,更深怕要活不下去了。

  浙江的丝价不太平,桑农入不敷出,偏偏浙江又担负着年年为宫里织造丝绸的重任,凡是登记在册的桑农都不许改种稻田。生丝不可少交,赋税不可减免,可丝交出去了却又收不回多少钱来,桑农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举家逃亡被官兵追捕而死,或困在家中为饥寒病痛所苦已不是个案。

  狗被逼急了尚且会跳墙,何况人乎?但人x_ing之罪与懦弱,也恰在于此,一样逼上梁山,真正敢与官府权贵抗争者凤毛菱角,绝大多数只会将屠刀杀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丁为此便干起了劫道的营生,抢劫往来客商的钱财,甚至害命。

  没要多久,浙江地界已匪患深重,过路之人但凡可以绕道而行便都不肯从浙江地界过了。

  而曾道伦开的却是客栈。

  设善堂,舍粥施药,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非想让给那些走投无路之人一口饭吃,免得他们全去做了杀人越货的路匪,否则到那时候再无人敢来浙江,只怕他家的客栈也是要彻底门可罗雀关门大吉的。

  自己的生死,指望不得别人,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许多时候,曾道伦心里是真想过,这样的荒唐事,能不能有哪位不怕死的官老爷来管一管?可老百姓的疾苦,当官的又哪里真能懂?无论在心里想也好,骂也好,总归不过是在心里,泄了这一口怨气也还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就算如今来的是皇子们,又如何呢?

  就算今天皇子们当真一时心血来潮,锄强扶弱了一把,又如何呢?

  天理就真的昭彰了吗?善恶就真能有报吗?

  毕竟皇子们总是要回京里去的,织造局却永远在浙江。

  “曾某是做客栈行当的,靠得就是个名声,需得南来北往的朋友们捧场照顾,才有这口饭吃……”曾道伦心里矛盾极了,踟蹰再三,终于重重叹息一声,试探着问:“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

  甄贤当即应道,“我的那位朋友,身份非同一般,不便露面。但曾老板大可放心,浙江的事,苍天有眼。”

  他声虽不高,但说得笃定。

  顿时,曾道伦只觉浑身的热汗冷汗全一起下来了,又犹豫了片刻,苦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陆光风个x_ing孤傲脾气十分古怪,并非我不愿给公子帮忙,而是……着实怕他陆澜不肯买我的面子呀。”

  甄贤闻言心间一松,知这事已八九成有了眉目,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木盒递给曾道伦,微微一笑,“请曾老板把这个交给陆老板便可,如此,他一定赴约。”

第20章 十九、不敌天下人

  太湖上的画舫精美绝伦,阳光打在琉璃画屏上,如有光华随水波流动,比虹光更斑斓。

  苏哥八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好奇地盯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金色鲤鱼看了半晌,扭身望向甄贤,眼中始终有担忧地问询。

  “那个姓陆的还会来吗?”

  “再等一会儿。”

  甄贤并未抬头。

  就在他面前是一局尚未完成的棋局。

  他捏着一枚白子,正欲落下,听见苏哥八剌又好奇问他。

  “甄大哥,你怎么能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少女的嗓音里满是困惑。

  甄贤指尖微微一颤。

  苏哥八剌是鞑靼人,又天生尊贵,或许从未想过,也很难明白,其实人这一生,大多时候自以为在与人厮杀,都不过是自己同自己下棋罢了。

  甄贤将那枚白子放下,抬眼看住少女,思忖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忽然,画舫外传来水浪声与人声。

  苏哥八剌急忙将纱窗推开一线望出去,见一叶扁舟已靠在船头,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衫小童正立在舟上,拢着双手,用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家主人请问,舫中是何方来的贵客?”

  甄贤眸色略微一敛,低声对苏哥八剌道:“王女,请你回他。”

  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瞬不明所以的诧异,却也没有追问,只歪头想了想,便朗声开口应道:“北边来的,在此游湖赏鱼。”

  那小童得了这话,扭身钻回舟中,不多时又钻出来,依旧拢着手,又问:“我家主人请问,小姐观这太湖锦鲤乐否?”

  此问一出,苏哥八剌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我瞧着是挺高兴的,可我又不是鱼,哪里知道他们乐不乐。”她回头看一眼甄贤,又对舫外笑道。

  那小童却没像方才那样钻回小船里去,反而立在原地,也不说话。

  却有另一个声音,从那扁舟中传来:“小姐也读老庄?”

  鞑靼人的贵族也有习汉文读汉人经书典籍的,老子、庄子的许多名篇苏哥八剌都是读过的。但她既然听得出这人诚心拿《秋水篇》来“考问”自己,顿时生出一股Cao原女子不服输的傲气来,反问:“读过怎样?不读又怎样?”

  那人语声里不掩笑意,“小姐有慧心。在下不才,斗胆请小姐共赏这太湖美景,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苏哥八剌又回看甄贤一眼,见甄贤微微点头,便道:“你的船太小了,我不想去,不如你来我的大船里,我请你吃茶?”

  那人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甄贤听见一阵有人登船时夹板发出的“吱呀”声响,眨眼,那名青衫小童已挑起船舱前的垂帘。

  一个年轻男子步入舱中来,拱手略作了一揖,含笑道:“承贵人大礼,霁园陆澜特来拜会了。”

  甄贤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住了。

  太年轻了。

  眼前的陆澜着一身月白暗绣的衣衫,打扮十分儒雅高贵,半点不像个整日逢迎应酬的商贾,倒像个洗手焚香的文士名流。他的脸庞有些瘦削,眉目却十分俊朗,年纪瞧着也就在廿五上下而已。

  甄贤原本以为闻名遐迩的江南巨富怎么也该是个千帆过尽的商场老手,当已过不惑之年,万万不曾想竟是个不及而立的俊雅青年,一时惊讶得连还礼也忘了。

  他不说话,只怔怔盯着来人看,苏哥八剌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敢随便开口,便也抿着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陆澜。

  画舫中一时静得只剩下微风拂浪的“哗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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