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陆澜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这样盯着在下,莫非是陆某一介末流偏要附庸风雅闹了什么笑话不成?”
甄贤心尖一悸,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愧得脸都红透了,慌忙起身低头相迎,“是我失礼,让陆老板见笑了。”
两人在画舫中相对坐下。甄贤亲手斟茶奉上。陆澜接过饮了一口,抬眼继续看着甄贤。
“陆某和公子所想的不太一样。”他浅浅勾着唇角,放下茶杯,“公子和陆某所想的,也不太一样。我原觉着,能做下如此手笔的该是个老成之人,却不想公子少年俊秀。”
简单两句话,一时间,甄贤竟琢磨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夸还是损,不由默然无声,只紧紧望着他。
陆澜却也丝毫不客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径直推到甄贤面前。
“陆某是个生意人,公子送我如此厚礼,是想要陆某拿什么来换呢?”
案上棋局被这么一推,犹如被利剑劈开,立时全乱了。当中空出一片,摆着的赫然正是甄贤托曾道伦转交的那只雕花木盒。
甄贤在这木盒里放的,是一块翡玉,本是皇帝陛下赏赐给靖王嘉斐的,价值连城,稀世罕有自不必说。出行在外,事有匆忙,一时半会儿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是以甄贤才向嘉斐讨了这枚翡玉来用。
但甄贤要这枚翡玉,却不是因为贵重。
陆澜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虽不敢与天家相比,世间珍玩宝玉也已见怪不怪,区区一枚玉石未必就能打动得了他。
但这枚翡玉却是靖王殿下的。所谓佳翡,是一个讲头,皇帝陛下之所以把这枚翡玉赐给靖王嘉斐,也是为的这个讲头。倘若这陆澜真是个精明人,便是冲着这枚翡玉,至少也非见甄贤一面不可。
至于收或不收,那便是见面以后要决断的事了。
甄贤垂眼看了看那木盒,并不伸手,只轻声问:“陆老板可知这物件的来头?”
陆澜微微一笑,“这来头若是说了,只怕就冒犯了不该冒犯的名讳了。”
甄贤闻之心下略沉,“那么陆老板当知道我所为何来。”
有些话时候不到是不能明说的。彼此未知深浅,皆需要试探进退,一来二往,反而僵住了,谁也不肯先开口,以免漏了底。
苏哥八剌坐在一边,看看甄贤,再看看陆澜,瞅着两人看住对方一声不吭的模样,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明所以。
太湖水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画舫,带起茶杯中圈圈水纹。
忽然一个浪头拍来,船身明显摇晃了一下。
甄贤生在京中,虽在岭南待过几年,却还是不适应在这样宽广的水面上行船,顿时一阵头晕,险些歪倒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撑住什么,却是一把抓住了陆澜伸来的手臂。
“其实陆某已备下了回礼,只不知能不能入公子的法眼。”陆澜笑着扶他重新坐稳,扭头看了一眼随行小童。
那拢手垂头坐在一边的小童得了指示,从怀中取出一只四方扁长的匣子来,恭恭敬敬双手摆在甄贤面前,打开来。
匣中盛的,是一支签,两面空白,并未见有签文。
“要起风了。太湖难太平啦。”陆澜略眯起眼,看了一眼窗外翻滚的白浪,将那只装着翡玉的雕花木盒重新收回袖中,站起身。
“陆老板——”甄贤心中疑虑,忙出声留人。
陆澜却不理他,拂袖自出了船舱,直回了自己那艘小船,才站在船头,冲临窗倚坐的苏哥八剌挥了挥手,笑道:“小姐若有雅兴,可顺水而行,观枫桥夜景。只不过,夜泊水上,怕是免不了风浪。”
苏哥八剌闻声,扭回头看住甄贤。
甄贤不由拧眉,看着那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飞快远去,眨眼消失在绿柳水雾之中,不由自主抬手擦了擦额角。
满是s-hi冷。
他另寻了小船去枫桥镇,到时已然月上中天。
船夫着急回家去,说女人孩子都在等他带着白日从苏州城里买的点心回去吃饭。甄贤便特意多给了些许银两,叫船夫把船留给他二人度夜,明早还来此处取还。船夫收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去特意将小船牢牢拴在岸边一棵粗壮老树上,再三叮嘱,夜晚风疾雾重,万不可贪玩涉水。
已经扮作小童的苏哥八剌看着那船夫揣着银子快步远去,好奇探出半个身子四下张望。
枫桥夜泊,寒山墨色,水面上已然起了雾,将小桥垂柳统统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水面上升起的潮s-hi寒气让习惯了北方干冷的少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缩着手臂钻回小船内来。
甄贤见状微笑,及时将一杯新烹的暖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咕咚”两大口饮尽了,听见好奇的询问。
“甄大哥,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握着的,是白日陆澜留下的那支签。甄贤下意识攥了攥,凝神屏住了呼吸。
这大约是一个试探。或者说,是一道考题。
陆澜收了他送去的翡玉,却还他一支白签,引他来这枫桥镇,却又什么也不与他明说。
那么,这支签他该作何解呢?
倘若他解不开这谜题,便不是陆老板不买靖王殿下的面子,而是他甄贤无能。
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谜?不过是推托伎俩,是诚心要把他牵制在此,叫他无功而返知难而退……?
毕竟,陆澜其人,他不曾深交,无从了解,实在谈不上信或不信。
白日画舫之中,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他只愈发觉得陆澜这人深不可测。谈笑风生之下暗流劲涌,圆融周到包裹着锐利锋芒,不怨曾道伦他们都赠陆老板一个“怪”字。如此年轻便能担起偌大的生意,更能与织造局周旋稳妥,这陆光风一定不是个怕事之人,但一定将利弊拿捏得清楚明白。
如此说来,他可曾让这位陆老板看透了底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在陆老板眼中,究竟有没有可以对赌的分量?
甄贤一点把握也没有。
毕竟,人与人,天差地远。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些事,于己重于泰山,于人轻如鸿毛。
湖上寒风撩起舱前垂挂的布帘,发出细微呼啸,把远处山中传来的钟声衬得愈发悠远。
甄贤不由自主轻叹,略疲倦地侧身靠在船舱里。
苏哥八剌担忧地看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答话,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袖摆,追问:“甄大哥,待回去之后,你打算把这两天的事全都告诉那位王爷殿下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甄贤略有困惑地看向少女,不太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都说得好。”苏哥八剌伸手,一边就着烹茶小火取暖,一边细声道:“甄大哥你自己或许不觉得,但你白日里与那位陆老板说话的模样,如果是我哥哥瞧见,怕是早就举着刀子扑上去啦。”她说时仿佛是真又瞧见了兄长那副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却温情地撅起嘴。
甄贤却猛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少女究竟意指为何,顿时一阵尴尬,却又不免唏嘘起来。
“王女,你觉得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坐正起身,清了清嗓子,看住苏哥八剌。
苏哥八剌在火上搓着手,“因为那个陆老板能帮咱们对付坏人。”
甄贤点头,“那咱们为什么要对付坏人?”
少女微微歪着头,乌黑水润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有所想法,却不肯立刻答他。
甄贤见状,也并不逼迫她,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接道:“你还记得咱们来到浙江以后,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荒田吗?那些桑田,原本养活着以百万计的农户,可是现在全都荒废了……桑田没有产出,织造局的生丝供给却是不能断的,那么这些桑农要怎么办呢?”
“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咱们不该做,可是——”苏哥八剌眸光闪烁,终于按捺不住,却又没法说下去,显是在犹豫措辞。
然而甄贤立刻便懂了。
少女的意思,是叫他该做什么照做,只不要事事都告诉靖王殿下知道。
苏哥八剌是Cao原上的公主,是聪慧勇敢的姑娘,但她曾敢于顶撞头狼的威严,却未曾有一日尝试过如履薄冰的滋味,更不懂在悬崖边立足的艰险。
他却不一样。
他太知道嘉斐的脾x_ing。倘若他差错半步,叫殿下生了疑虑,陆澜这个人殿下一定不会再用。相应的,陆澜恐怕也很难再为殿下所用。如此一来,浙江之局势必愈发艰难。
所以他绝不能对殿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生气是一定会有的。他拿了靖王殿下不离身的翡玉来送给别人,单只凭这一点,即便殿下此刻不言语,将来也总有要跟他讨回来的时候。
可那一点也不重要。
皇帝命人暗查江南织造局,有些人看见的是钱,是贪渎大案权力角逐,而有些人看见的,却是浙江内养黎民外拒倭寇绝不可乱。
也正是如此,靖王殿下才在此时此刻放手一搏。
比之这一战胜负对靖王殿下的意义重大,比之天下大局,比之那些有家难回前途难测的百姓,他甄贤一人的荣辱,根本不在思虑范畴之内。
可这些错综复杂,他又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得清楚呢?
远山之上的钟声穿透夜幕,在万籁俱寂间荡开去,留下冗长的回音。
甄贤侧耳听这钟声,静了许久,终于只能苦笑。
“时辰不早了。王女你先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