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甚至,嗅见了夹杂在奇怪馊臭味道里的一股熟悉的清甜幽香。
“苏……”嘉绶皱着眉头耸了耸鼻子,眼睛却全亮了,又惊又喜。
苏哥八剌好不容易引开门前守卫,哪肯跟他在这大门口叙旧,见他还傻站着不动,干脆抬腿踹了他一脚,反过来把他扭进门去。
两人一溜小跑钻回嘉绶的房间。
跟着靖王殿下从京中来的仆婢都上那边照顾四皇子嘉钰去了,驿馆的仆役又唯恐沾了火星待殿下们离开江南便要倒大霉,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路上,竟也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才关上门,嘉绶便激动地双手抓住苏哥八剌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你真回来啦!你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那两条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厉害!”
一连串嗷嗷叫唤,苏哥八剌也不知该先回答他哪一句才好,又是好笑又是可气,真真无可奈何。
那两条狗自然是她唤来的。
她自幼在Cao原骑马猎鹰,驯养的猎犬都识得她犬笛号令。但这犬笛声寻常人却是听不见的。
说来倒也奇事,看方才这小皇子的模样,倒像是听见了她的犬笛声呢。莫非他原来还有这样异于常人的能耐?
苏哥八剌心中忽然一动,略带惊讶地望住嘉绶。
这一望,正是望到了嘉绶心深里。
少年患难倾心思慕数月,终于第一回 得了正眼相看,骤然激动得面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愈发抓着苏哥八剌不肯松手。
苏哥八剌哪知道他这些心潮澎湃,被他抓得吃痛便毫不客气推开他,口中嗔道:“我好着呢,你别动手动脚的!”她探头又仔细确认了一回没人在外间偷听,才回身问嘉绶:“你二哥呢?”
嘉绶还正为被推开而委屈,猛听她这么问,顿时更委屈了。
连日来,他为苏哥八剌的下落和安危也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寝食难安”。万万没想到,如今少女甫一回来连问候都没问候他一声就要找他二哥。
四哥是一心向着二哥的。甄先生也是向着二哥的。人人眼里都只有二哥,这也就罢了,而今竟然连苏哥八剌都要找二哥……
“你找我二哥干吗啊?”嘉绶心酸地瘪瘪嘴,垂下头去。
眼见这少年刚兴奋地跟初次猎到黄羊的狼崽一般,眨眼又低落沮丧如被主人踹开的狗,苏哥八剌只觉得他古怪极了。但她一心记挂着甄贤的嘱托,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便又催促:“甄大哥让我回来找他的。你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找来。”
这回应愈发微妙地激起了嘉绶心中一丝逆反的不爽,当即鼓起腮帮子,“我二哥照顾四哥呢。四哥伤得厉害,现在离不开人,也不能受打扰。”
他原本也就是气x_ing上来了胡闹两句,换作平日里身边簇拥的那些“识眼色”的男女老少,肯定立刻就要多说几句好听的哄他开心。
偏偏苏哥八剌是个直来直去的Cao原女子,又是大汗宠爱的妹妹,众星捧月的小别吉,莫说根本不识他这眼色,便是识得,也根本不会理睬。
此刻的苏哥八剌,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甄贤让她来苏州“与靖王殿下会合”的计议恐怕已要落空了。
既然此路不通,就得换一条路再走。
她当然不能就这么将甄大哥扔下不管了。那个什么陆老板,她说什么也不能信任,直觉甄大哥跟着那人走了一定凶多吉少。
可按嘉绶所言,她如今已经不能从靖王嘉斐那里搬救兵了。
但苏哥八剌天生也不是喜好依靠他人的女子。否则她便不会宁愿顶撞她的兄长远离她的家乡也一定要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只靠自己,她也一定要去救甄大哥。
她知道她的蒙族姑娘们和猎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苏哥八剌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再次摸出犬笛抵在唇上。
那奇怪的笛声骤然使嘉绶紧张起来。
眼前的少女既没有如期望中那样围着他讨好,也没有缠着他央求,而是兀自就展开了新的行动,俨然已将他忽略了。
“苏哥儿,你……你到底在干吗啊?”嘉绶忽地心慌意乱,下意识想伸手抓住她。
苏哥八剌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打岔。
于此同时,她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鞑靼少女们果然追着循声而来的猎犬一起过来了。其中一只与苏哥八剌最亲近的獒犬甚至已立起前足,敏锐地开始扒拉屋门。
“带上狗、刀和弓箭,现在立刻跟我一起走!”
苏哥八剌当即推开门,用蒙语下令。
鞑靼姑娘们见别吉回来了欣喜若狂,也不管她还穿着一身小乞丐的污衣烂衫,激动地将她围住,就跟着她走。
“不是……你们去哪儿啊?”
嘉绶眼睁睁看着苏哥八剌突然回来又突然说走就走,又急又懵,整个人都糊涂了。
假如他就这么干坐着看她走了,那他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追上她了!
一瞬,这样的想法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福至心灵。
“我……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去!”
他一下子蹦起来,慌忙追着她的背影大步奔去。
第29章 二十、不可为(9)
苏州霁园是陆家的私园,虽然声名远播,号称江南第一园,却因为陆家当今的家主陆澜x_ing情怪癖眼光甚高而鲜有人能得幸一睹风华。
甄贤早闻霁园盛名,但直至终于踏入其中的那一刻,才知何谓传言想象均不及其万一。
霁园山水之博大,一Cao一木精巧自然,包容万物,自有天地。
这样一座园子的主人,当也是胸怀博大的君子雅士。陆澜取字光风,此园名号霁园,光风霁月之喻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竟也会与污吏阉党同流合污,简直不可想象。
甄贤不忍叹息。
陆澜闻之,当即笑出声来,“甄公子可是觉得陆某自甘堕落,白白玷污了这大好的园子?”
“不,我并非——”甄贤本能想解释,但惋惜之色还是从眉目间流淌而出。他静了一瞬,觉得辩解其实也毫无意义,终于又是一叹,“光风兄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接织造局的差使呢?”
陆澜竟是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听到如斯提问,良久,怅然。
“我不接,也会有别的人接,又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呢?换做别的人,或许要的就不只是生丝,还有土地。公子如今觉着陆某媾和阉党贱买百姓生丝是盘剥黎民,可曾想过倘若换一个人来,贱买的是百姓的土地,又算是什么呢?”
“贱买土地。”甄贤顿时失笑。
“公子以为不可能。”陆澜冷冷一扯唇角。
这一抹冷笑叫甄贤一阵心悸,连冷汗也渗出来。
陆澜说得并没有错。
织造局在江南为宫中cao办丝织,派驻浙直的大太监虽不是朝官,却与司礼监中的那些大宦官一样,享有见官大三级的殊荣。手中掌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想,有的是办法逼迫百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拱手相让。
陆澜所处的这个位置,无论换谁来干,着实并无分别。
不,倘若当真如陆澜所说,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官商勾结,强征土地,恐怕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
想到这一节,甄贤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怎么能当真觉得陆澜说得没有错呢。
大恶是恶,就算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小恶就真能变成善了吗?
许是他眼中泄露的心绪太过尴尬了。陆澜从旁看着,了然自哂:“我陆家三代都是官商,自我祖父始为宫中效力,也是仰仗天恩浩荡才得今日风光。虽有圣上恩赐的同五品冠带袍服世袭。但商贾毕竟是商贾,与公子这样的清流高门,是不能比的。”
“家祖也曾是科举入翰林的白身学子,不及三代而衰,何堪高门盛名。”这样的弦外之音,甄贤自然听得出,不免心下凄凉,“成于权贵,亦可败于权贵,既有光风霁月之心,又何苦——”
他自感慨万千,不了陆澜却又大笑起来。
“天生Cao芥,若不攀附权贵,如何成得了这‘天下第一园’与‘江南巨富’之名?难道公子真得不懂,钱与权是分不了家的。都是宫中乐见陆某人富,才有陆某今日啊。”
一言醍醐,如梦惊觉。
或许,是他自幼生在内城,有身为阁臣部员的祖父和父亲荫庇,本就是天生的权贵,所以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祖父和父亲早都已不在了啊……如今他不过是犯官之后,是抗命外逃的罪臣,往日繁华不也顿作烟云散了吗?
而他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呢?
在岭南,他一个被流放的小子,若非仰仗恩师破格举荐,他如何能入得殿试重返京城?
在京城,若非有殿下回护,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应州,他不也是做了白总兵的门客才换得暂时安宁么?
便是在Cao原上时,假如没有巴图猛克天天围着他转,他又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究竟有何面目指责陆澜“攀附权贵”?
遽然之间,甄贤竟有种窒息般的眩晕感。
所谓依附,身如浮萍,总会有被弃如敝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