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倘如……来日‘宫中’乐见你死呢?”
甄贤觉得自己的嗓音在无法自控的打颤。
陆澜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轻描淡写一谑:“若是连甄公子也救不了陆某,那陆某恐怕也就只有慷慨赴死了。”
他俨然已在拿生死之事说笑了。
甄贤无可应对,只能怔怔看了他许久,便埋头往前走。
余下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彼此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陆澜直把甄贤引至园中一处幽僻竹苑,在竹影斑驳后的雅舍门前站下来,也不推门,反而忽然看住甄贤。
“公子既呼我一声‘光风兄’,愚兄却还未请教公子美字。”
甄贤略略迟疑,“家祖曾为兄长与我立字,兄长为明辅,我为修文,寄望我兄弟二人辅佐明主,修文德以安四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未及冠礼,祖父和父亲便已不在了,而他也辗转边塞,数年之中,竟连真名也不能够与他人言,又何提表字。
祖父与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时刻不敢忘怀。他只是,常常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期望。
念及故去的亲人,心中难免感伤。甄贤不由自主别开脸,听见陆澜慨叹。
“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果然如此!
第30章 二十、不可为(10)
失去踪影的张思远果然是在陆澜这里。
恐怕也只有陆澜才有能耐在卢世全的眼皮子底下藏起偌大一个活人。
“贤弟,诸事已备,千万珍重,愚兄这便不得不去了。”陆澜在门外躬身行礼。
甄贤沉默向他点头,自己双手合了房门。
雅舍之中唯余下二人,骤然间,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甄贤知道,张思远一定也在观察他。
飞鱼服是锦衣卫中三品以上堂官或有大功劳的军官才能获赏的服制。
但张思远其实并非锦衣卫,而是东厂的人。
皇帝把张思远以锦衣卫的身份派来浙江,还特意赐了飞鱼服,是为了给张思远保命。
若非这身飞鱼服,陆澜恐怕根本不能留住张思远,否则便无法对卢世全交代。
也多亏了有这身飞鱼服,即将成为他们能否顺利破了卢世全在江南摆下的这一局的关键。
而今唯一只缺那一样东西,正是他此行想从陆澜手中换取的,也是张思远找上陆澜的目的所在。
账册。
记录陆家这许多年来与织造局及浙江各级官员“生意”往来明细的账册。
只有拿到这些账册,才能拿住卢世全,乃至陈世钦利用织造局与陆澜行贪污公帑的实证。
这是陆澜应允要给他却又不能给他的东西。
那么陆澜又还能怎么做呢?
临走前,陆澜特意向他叮嘱的一句“诸事已备”究竟是何深意?
甄贤下意识在这雅舍中四下打量。
陆澜虽是商贾之后,但毕竟家中三代积累,出生富裕,果真颇好风雅。这间雅舍藏于竹林深处,格局清幽,舍下除却名家藏品外,还有许多陆澜自己的字画,都装裱得精美,齐整收拾在架上。
甄贤从架上拿起一只画卷展开来,见所绘乃是一幅织造图,其栩栩如生,精雕细刻,与其余诸多画作之写意大不相同,非亲眼见过丝绸织造坊者不能绘出。画上精细处有小字,像是针刺上去的,并无印章,唯有一角落款,时间是元贞十一年腊月,算算年头,竟已是二十余年前的旧作。
二十余年以前,陆澜尚且还是幼童,这幅画当不是他的所作,或许是他的父祖辈。
甄贤不由将这画卷细细又看了一遍,见装裱画卷的纸张也与其余画卷大不相同。
陆家巨富豪门,裱画亦讲究气派,常用金泥混入纸浆之中,压得如同金箔蝉翼一般,用来装饰。但这一卷画的裱纸却平平无奇,俨然一卷不受重视的废作。
可若当真是废作,又为何要精心装裱甚至收藏了二十余年呢?
甄贤扫眼一看,见架上还有些许画卷,也是用同一种纸装裱,粗略一数,也有十余卷,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架上各处,被众多奢华画卷遮掩着。
心尖遽尔震颤。甄贤觉得,他忽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他将那些画卷抽出来,一卷一卷展开来看,愈看愈是心惊,不知不觉间,竟陷进去了,待终于看完最后一卷,已是掌灯时分。
雅舍外的天,无星无月,如一汪墨池。
屋内几盏被西域琉璃罩着的长明灯,在这寂静浓黑之下,显得愈发明亮。
而张思远仍然坐在正中那张椅子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先开口说话。
甄贤将最后一卷画卷收拾好重新放回架上,转身迎上那道笔直目光,终于问了一声:“在下失礼,尊驾可是姓张?”
“公子是否姓甄?”几乎立刻,张思远便反问了他。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体态表情的变换,仿佛早有准备。
这个提问,是甄贤不曾深思过的。
他当然曾设想过,除了二殿下之外,还会有别的人也在追查他的下落,但远没有想过,他的行踪,他的身份,东厂已知晓的一清二楚。
既然东厂已经知道,被皇帝知道便只是早晚。
又或者,皇帝陛下已然知道了。
如此一来,靖王殿下又该如何自洽呢……
想到嘉斐安危,甄贤情不自禁蹙眉。
那是一个明显担忧的思绪流露,落在张思远眼中,以为他有所惊疑,便又补了一句:“小人身在东厂,比寻常人等多知道些,不足怪。”
甄贤生在帝王近臣之家,自幼也见过许多宫中人,像张思远这般自称以“小人”而非“奴婢”者,已然越来越少了。
然而与之相应的,却是阉党权胜如日中天,东西二厂如同恶鬼,无论朝官百姓皆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越是自认为奴的,越是只手上下横行无阻,其名竟能止小儿啼哭。怎不讽刺。
甄贤暗自叹息,嗓音也不由低沉下来。
“那么张公还知道什么呢?”
张思远仍不答他,“比起小人还知道什么,不如先说说,公子已知道了些什么?”
“不该甄贤知道的,甄贤什么也不知道。”
张思远查织造局奉的是秘旨。旨意给的,只是张思远一人,并不是靖王嘉斐。
所以他其实什么也不该知道。他不知道,靖王便也不知道。
但他却又不能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张公如今需要立刻回京去,且还需要带走一样东西。”
他如是应了声,便静静看住张思远。
张思远眼中光华飞转,“莫说苏州,织造局在江南的势力遍布整个浙江,甚至连南直隶也有所染指,要走没有那么容易。否则我此刻又如何还会在这里。”
“那么张公为何不直接走呢?”
甄贤神色愈沉。
“张公奉旨护卫二位皇子来苏州虽然不便私自还京,但锦衣卫缉拿在逃钦犯,莫说织造局,便是诸州县府衙也无权过问,往来关卡都有免检放行的便宜,如有胆敢阻拦者,以欺君谋反论罪,可以先斩后奏。”
张思远眼中陡现精光,“缉拿谁?”
甄贤深深吸了一口气,略顿了一瞬,哑声叹道:“永福二年进士一甲,翰林院侍读学士,罪员甄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