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刚进这承乾宫的门,他就觉得气氛古怪。
纵然他是为面见父皇而来,却是想杀父皇一个出其不意,没想这么被父皇逮个正着。
嘉钰心里“咯噔”一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能逃出父皇的法指,只好彻底豁出去了。
而此时的圣朝皇帝本人,皱着眉,心里的火已渐成燎原之势。
早先陈世钦亲自来报,说四皇子扮成个小宦官偷溜进了内城。
这倒是不意外的。白日里就听说这小子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见那个,四处活动,该来的自然会来。
四郎这孩子,别看身体羸弱,却是自有一股狠劲,敢想敢做,拦是一定拦不住的。
这一次的事,并非做父亲的心狠,实在是这几个孩子太不给父皇留余地。
这么多年来,嘉斐从来不曾放弃,一直在找甄家的那个孩子。终于找到了,便使尽了手段,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弄回来。
这一点,为人父者,当然心知肚明。
是以,嘉斐让兵科给事中王显来游说,谏言使七郎嘉绶把出巡范围扩大至关外四镇时,他是默许的。
他知道他的这个次子心里在盘算什么。无外乎是趁机捞人。
他也相信以嘉斐的能力,不会捅出什么太大的篓子,这个交易,只要不出纰漏,百利而无一害,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个孩子偏要在浙江招惹陈世钦。
江南制造局那件事,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有想让自己的儿子们搅合进去。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另派了一个张思远去便宜行事,并丝毫也没有与嘉斐提及。
他原本以为嘉斐应该懂。
却没想到,嘉斐不但不撇清自保,反而一头扎进诏狱里去,狠狠给了父皇一巴掌。
嘉斐是他与元皇后的独子,也是他这七个儿子里独一个常常让他感慨“类我”的。
这样的一个儿子,本该寄予厚望,偏偏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至极。
就因为一个甄贤。
当年少小时,他曾问过嘉斐一个问题:要江山,还是要甄贤。
怎么也没想到,嘉斐竟不假思索就一口咬定“要小贤”。
或许童言无忌,却是听者有意,心惊r_ou_跳。
不爱江山爱佳人,这是亡国之兆。
为帝王者,不可有软肋,不可任x_ing多情,这般轻重不分,如何堪当大任!
嘉斐毕竟是他和皇后的儿子,是他最瞩目期望的一个儿子,他自有心委之以天下,可若这个孩子根本不在乎、不想要呢……?
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不然干脆杀了那个甄贤罢。但每一次都忍住了。
他希望嘉斐可以自己悔改。
倘若不甘不愿,就算杀了甄贤又有何意义呢。
何况,那毕竟是甄家的孩子啊,也是他亲眼看着出生、看着成长,这孩子的祖父曾是他的老师、肱骨,父亲更曾是他侍读策论供商天下的臂膀。
可他已把他们全都杀死了。
他杀了他的良师益友,难道当真就不能容这一个孩子残存天地之间,要彻底灭绝了甄氏满门吗……
有些问题,是心魔。无论他的,或是嘉斐的。杀人灭不了心魔。
但他默默等着,等一个翻然悔悟,等来的却是嘉斐枉顾上意强压圣旨言之不预便一意孤行对陈世钦发难。
难道就为了一个甄贤么?
这可真是……好!好得很!他和皇后果然生了一个好儿子!
那一刻,皇帝的心中充满了矛盾。
他看见他的另两个儿子,一个拽着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由远及近,跑到他跟前来。
堂堂两个皇子,竟然扮成侍人在这深宫内院拉拉扯扯狂奔乱走,成何体统!
这啼笑皆非的画面令他怒火中烧,想要发作却又憋屈得紧。
嘉钰这个混账小子打小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也清楚得很。只是四郎这孩子,一向体弱多病,许多次凶险起来都差点没了,在这世上每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只要不碍大事,如何高兴就都随意吧。
颇让他意外的,是嘉绶。
他来等的是四郎,没想到连小七郎也一起等来了。
他确实曾经觉得嘉绶赤子初心,是一块璞玉,好好打磨必有所成。倘若嘉斐执迷不悟,未必不能替之。
可如今嘉绶竟也这么跟着胡闹起来了。
难道他这几个儿子里,莫说担起天下干系,竟就连一个能让他宽心省心的也没有么?
皇帝越想越头痛,直觉得肺都要炸了,盯住两个少子,就怒极反笑冷哼一声。
“朕的儿子有出息啊。都当上内监了。”
只这一声,嘉绶浑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
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还从没有冲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但嘉钰却是不怕的。
父皇和二哥或许都毫无自觉,可这父子俩发起脾气来的神情、语态、气势……真真是一模一样。也不过就是父皇习惯了万人之上,会更肆无忌惮些罢了,只要让他老人家把火撒出来便没事。他早就习惯了。相比之下,反倒是二哥那种有火憋着不往外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突然发作的,还更可怕些。
嘉钰y-in沉着脸,瞥一眼父皇满脸的黑气,撅起嘴冷哼回去。
“儿子想要见父亲一面,竟只能这样乔装改扮,冒死闯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还知道滑稽!朕还以为你失心疯了呢!”
果然皇帝顿时勃然大怒,直接将手边一个玉茶碗抓起来就照嘉钰脑袋砸过去。
一旁的万贵妃吓得面无人色,惊呼一声。
嘉钰倒是沉着,一侧身就躲开了。
茶碗碎了一地,汤汤水水狼藉四溅。
嘉钰毕竟身上带着病。这一下确实有些过了。万一真砸着了有个好歹,怎么收场。
皇帝稍稍有点后悔,外带这一下也算是终于把憋闷数日的这一股火砸出来了,便渐渐平复过来。但仍没什么好脸色,沉着嗓音厌烦一挥手。
“都去把这身皮换了再滚回来说话!”
当爹的自然都不想看自己的儿子做阉人。何况还是皇帝。
否则四殿下也不想这一出来拱火了。
既然父皇发了话,嘉钰也不耽搁,拽起腿软的嘉绶就往里去更衣。
宫人们急急忙忙赶去长春宫取七殿下的衣物。
那边刘妃还蒙在鼓里,惊闻此讯一时竟不能相信,待从嘉绶床上揪下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离京出去转了一圈算是长了天大的本事,竟然都学会瞒天过海欺骗母亲了,顿时急得两眼发黑,亲自捧了儿子的常服就往承乾宫去。原本还想着能替幼子求个情面。待到了承乾宫,见万贵妃也还在地上跪着呢,皇帝又是一张黑云压顶的臭脸,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下意识便也低头跟着跪好。
她不来跪倒也罢了。这一跪,皇帝瞧在眼里,往日喜爱的恭顺温良也全成了面目可憎。
还有那个万氏。身为贵妃,明知他痛恶外戚的小动作,还不劝诫她的父亲望岫息心。嘉钰是少年气盛诚心要和父皇找不对付来的,他们这做母亲、做外公的怎么也这么不明事?想起来就厌烦。
他后宫里的这些妃嫔,没有一个能和王皇后比。所以才养出这么些不成器的儿子。若不是皇后青春薨逝,嘉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嘉斐从小没了母亲,为此一直在怨恨父皇,觉得是父皇没有尽到保护母亲的义务,反而将他的母亲如弃子一般抛下了,才使得母亲早亡。这点心思,纵然儿子不说,父亲也一目了然。
他甚至为此将嘉斐在永和宫生生圈禁了一年。
皇帝常唏嘘惆怅,若非当年,他和嘉斐父子之间,何至于如此疏离尴尬。
可他也没有办法。
在其位,身不由己。
有人想要他废后以绝外戚,有人想要他立长以安天下心,还有人想要他立贤以保万民……每一张嘴开口便是国统社稷,每一个人出手便是公理大义,好像各个都有权指手画脚。殊不知,天下事,苍生事,就算他这个所谓的“天子”,许多时候,也无能为力。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能保住他和皇后这唯一的一个孩子,保他在尚且幼小无法自保时不被那些漆黑的鬼手抓进泥淖无可自拔。
不管这个孩子能不能懂,能不能领这份情。这都不是一个皇帝的心意,而是父亲对儿子的心意。
可是那一年,对一个幼小丧母的孩子而言,该是何等的绝望无助。
那一年之中,他一次都没去永和宫看过。他不敢去,害怕那个孩子会用落入陷阱的野兽般惊恐又怨恨的眼神瞪着他这个父亲。
他只在嘉斐离开永和宫以后,独自去过一次,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看着墙壁上、柱子上那些陈旧凌乱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抓痕,久久呆坐无言。
那样的印子,一看便是孩子的手。
之后他就命人封了永和宫。
嘉斐是他和皇后的儿子啊。他一直心心念念。所以他也着实很怕,他的冷酷与严苛会不会已经把这个孩子毁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竟也还是会怕。大约只因他终究还是个人。任他如何诚心苦修,终逃不过人生之苦,逃不过执妄。
或许,嘉斐如此痴迷不悔地投向了那个甄贤,当真是他这个父皇咎由自取。
心绪万千,百感交集,皇帝脸上风云急涌。
然而皇帝陛下却从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的贵妃与贤妃,也是一肚子倒不出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