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的r_ou_,没有不好的,但凡有一点不好了,那一定是被旁人教唆带坏的。
嘉绶从来单纯,这一回来突然心就野了。幼弟跟着哥哥闯了祸,难道还能是弟弟的错不成?
刘妃低头瞪着万贵妃的裙摆一角,心中委屈,却也不敢出声怨怪,忍不住细声抽泣。
而万贵妃心底更是有滔天的哀怨。
她的四郎是个命苦的孩子,自从出世就汤药不断,明明是这么病弱的身子,还要整日为那位靖王殿下“鞠躬尽瘁”。
母子连心,嘉钰是个什么心思,她大约是知道的。可这种事……怎么使得?她也试着劝过,但嘉钰那样的x_ing子,她怎么劝得了。
打从二皇子嘉斐第一日到承乾宫,万贵妃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时至今日,她有多痛惜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有多怨恨这个元皇后所出的靖王殿下。
但这怨恨是不能有出口的。
元皇后王氏和陛下是少年夫妻,纵有千万不好,在陛下眼中也是极好,连带她生的儿子也比别的儿子要好出一截来。只王皇后是天朝牡丹,她们这些后来的妃嫔都是景山上的Cao,就连那从前的郑惠妃继立的郑后也不能和王皇后比,她还有什么好和人家争抢的。
万贵妃当年,原本是不愿入宫的。怎奈一旨诏命,她的父亲又喜不自禁,献宝一样上赶着要将她献于帝王家。皇命不可违,父命亦难违。她身不由己,只得认命。可到了如今,儿子不听她的,父亲也一直念她怪她,而她的夫君根本不懂也丝毫不在乎她,待她只有一点寡淡稀薄的恩情和无尽的嫌弃。她既不能不顾儿子,也不能忤逆父亲,更不能与夫君分辩诉苦或寻求安慰……说起来是一品命妇,一国贵妃,这苦处又哪堪与人言?
万贵妃愈想心中愈酸楚,也忍不住埋头哭起来。
两个女人跪在宫殿里,面如娇花,服饰华贵,却是凄凄惨惨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气还未全消,原本已不胜其烦,听见两个女人在一旁哭得愁云惨雾,越发是头痛欲裂心烦意乱,终于忍无可忍暴呵一声:“要哭全都滚到浣衣局哭去!”
这一声斥,吓得两位妃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带着在内殿更衣的嘉绶都脚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钰站在一边,正让宫人们整理腰带,扭过头见弟弟筛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你抖什么。”
嘉绶哭丧着脸抬头,求救地望着他四哥:“……四哥,父皇一会儿问话,我,我怎么说啊?”
那模样显然是被盛怒的父亲吓得够呛。
“你又不会编谎话骗人,你就怎么想照实怎么说呗。”嘉钰无语地白他一眼。
小七儿也实在太窝囊了……要是落在陈世钦的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真到了那时候,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陈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争气。
嘉绶却是心慌意乱,仍磕磕巴巴追问:“那……那父皇要是生气——”
父皇早就生气了,也不差再多气个一刻两刻的。
嘉钰原本想如是抢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还总着角呢。再如何说也是亲弟弟,真给他吓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钰不由喟然,甩开左右还在整理他袍服下摆的宫人,过去安抚地将嘉绶搂进怀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
他一向不太给嘉绶好脸色,而今忽然如此温柔,嘉绶整个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四哥怀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缠着嘉钰哄了他好半晌,才闷声闷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问:“四哥……苏哥儿呢?”
瞬间,嘉绶只觉得是被他打了一闷棍似的,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这小七,脑子里果然记不住点正经事。
可这么一说,他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也没瞧见苏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想是被母亲藏起来了。
父皇发难得突然,全无准备,只希望这鞑靼小丫头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烦才好……
一瞬心焦,嘉钰忽然也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当真赌得太大。
然而绝地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从前无路可退,今后,怕是也永不会有。
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x_ing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他甚至抬手理了理道袍宽大的袖摆。
父皇的表情和姿态都缓和下来了。
嘉钰心中暗喜,面上却委屈噘嘴。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肯见儿子们?是父皇不想见?还是有人不愿父皇见?”
他略顿一瞬,咬唇垂目,哑声接道:
“我为二哥谋,不过是自救。父皇,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您的儿子,各自什么模样,您心中有数。倘若二哥有所不测,我宁愿自行了断,免有朝一日要被阉党玩弄于股掌之辱。”
这个小四儿竟然吃死了为人父者心中的一念不忍,在拿命威胁他的父皇。
他这个四儿子可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
皇帝眯眼盯住嘉钰,良久咧嘴笑出声来。
“‘玩弄’?谁能玩弄得你啊!你都能逼宫了!”
“儿臣不敢。”嘉钰睫羽微颤,乖巧一瘪嘴。
“你没什么不敢的。你连父皇都敢教训。”皇帝愈发乐呵呵瞅着他。
那万贵妃晕了片刻,好容易悠悠转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慌忙匍匐上前扑在皇帝脚边,哀哀求告:“陛下 ,四郎尚且年少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