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相识太久,关系太过亲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该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从来不意味着界限不存在。
甄贤初初开始陪嘉斐念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时往事,还对甄蕴礼念叨:“你这个小儿子像娘,比你乖巧温顺多了,哪像你那么凶,天天追着朕骂。”
甄蕴礼笑得特别自信满满,“我觉得他还是更像我。”
当时他拧着眉回嘴,“还是别像你了。像你嘉斐将来岂不是也要惨。”
甄蕴礼哈哈大笑,“陛下觉得自己很惨么?等陛下几时再也见不到我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惨。”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鉴。
甄蕴礼被下狱以后,他曾经忍不住又背地里把人偷偷捞出来,咬牙切齿地劝:“蕴礼,不要那么倔,你低个头……只要你认个错——”
可甄蕴礼只站在他面前,展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说:
“以后不能帮陛下算账了。陛下自己多留着心吧,别被人蒙了都不知道。也别动不动就几十万匹丝绸的这么往外赏了,这么花哪儿吃得消啊,否则陛下就请个神仙回来做户部尚书吧。”
然后就别开脸,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这人到死,都还在教训他。一点所谓的文人风骨,清流之志,真真地叫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一口,非咬得这人嗷嗷求饶不可。
因为他,不是文人,而是皇帝。
而甄蕴礼,一点都不喜欢算术,不喜欢钱,也不喜欢当官,最大的爱好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看杂书,家里藏得乱七八糟的奇文怪志能另起一座翰林院。
甄蕴礼死后,他迟迟定不下新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无论看谁都觉得不好,都没法和甄蕴礼比。后来实在拖得拖不下去了,工部喊缺钱,兵部也喊缺钱,吏部还是喊缺钱,在内阁议会时打得不可开交。
他只好命人把那些久没人管的卷宗全搬出来亲自看一看,一边看,眼泪一边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其实卷宗被户部下面的人打理的很好,并没有特别难看懂。
只是他每翻一页,都能看见熟悉的字迹,再翻一页,就想起那个人或静或动、或坐或卧、或嬉笑或怒骂的样子,想起那人有一次陪他出游在半道上睡着了迷迷糊糊还说梦话:陛下你是真舍得累死我啊……眼泪就不知为什么“哗哗”得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朝臣们听说,皇帝亲自去户部算账,结果算得哭了一宿,都以为这国库算是要彻底完蛋了,次日上朝各个一脸惊恐。
他却说,这户部尚书就空着也罢,当天便寻了几个能写会算的内侍,把户部尚未归档的账册全搬走了。
后来他亲自“兼任”了这个户部尚书,渐渐明白了其中“奥妙”,才知道当初甄蕴礼有多不易。
甄蕴礼在户部尚书任上时,国库从无亏空,边关军饷、朝官俸禄从无短缺,百姓赋税未有一年增加。
可如今蕴礼不在了,这些也就全垮下来,朝官欠俸,军资短少,赋税年年加重提前征用,国库的窟窿就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上……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沦落到要去和太监讨价还价要钱花的地步。
要说贪,某些人也不是刚开个头,当年蕴礼还在时,贪的一样也是贪的,但蕴礼就是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哪怕不全吐出来起码也得吐个大头。
可笑他身为皇帝,竟反而没这个能耐。
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惨”了,却实在希望自己还是永远不知道得好。
皇帝闭起眼,疲倦地揉了揉太阳x_u_e。
方才整个议事过程中,他都不太敢去看甄贤这个孩子,却又忍不住地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就好像仍是甄蕴礼坐在那里。
可是太安静了。
他看见甄贤欲言又止的叹息
甄蕴礼是从不会默默不语听他发话的。如若是蕴礼有话要说,一定当时便说了。
或许当初还是他对了,甄贤这孩子到底更像母亲一些。
皇帝喟然长叹,开口问:“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但被四郎拦着不让说?”
甄贤还正困扰,不知皇帝究竟想些什么,又为什么独留下他一个,猛听见这句,以为是方才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解释道:“四殿下是好意,怕罪臣冲撞了圣上,连累靖王殿下。”
他竟自称“罪臣”。
依律,甄贤身为翰林院学士,当年连辞表也未见便甩手跑了,确实有罪。
但这等无关痛痒之罪,只要他这个皇帝不计较,就没什么要紧的。硬要把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拿起来说,反倒显得他何等小气不近人情。
皇帝猛一阵心塞,皱眉问:“……你何罪之有?”
甄贤气息一窒,显得颇为窘迫,“陛下自有圣明裁断,又何须多此一问。而甄贤……自知罪孽深重,也实难启齿。”
皇帝道:“朕已查实,你在关外是受那鞑靼小王子的挟持,并没有叛国通敌情事。”
甄贤黯然摇头,“甄贤所指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便只能是那件事。
关乎嘉斐的那一件。
若说毫不介意,当然是自欺,可若要论罪,皇帝觉得,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恼怒自己的儿子不能把持,却从未当真把这怒火撒到甄贤头上。否则当年那一杯“鸩酒”,他就已经把甄贤赐死了。
他不信蕴礼的儿子看不透。
甄贤如此拼命把“罪”往自己身上揽,是在为他的儿子开脱,唯恐他责罚嘉斐。
皇帝眸色明灭,看住甄贤良久,缓声道:“把你方才想说的话说出来,朕恕你无罪,也不会迁怒于谁。”
甄贤闻之双眼竟微微一亮,“陛下可是当真要听?”
“说。”皇帝点头。
甄贤抬起头看住皇帝,一瞬间,俊秀双眼中竟似腾起火焰。
他深深吐息,一字字静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足见窃钩者死,不是死于‘窃’,而是死于‘钩’。庶民依附权势而苟活,每每出事,庶民被弃如敝履,兔死狗烹,权势却毫发无伤。不要多久,权势卷土重来,故技重施,而庶民就如蝼蚁Cao芥,不依附权势是死,依附权势仍是死,死伤不完,往复循环,永无解脱。看似庶民互害,实则权势杀人。陛下将浙江之事作庶民互害论处,只杀陆澜,却对陆澜背后的织造局置若罔闻包庇其罪,甄贤无法心悦诚服,浙江百姓恐怕也难服。”
他的嗓音何其平静,丝毫不见声高,亦不见如何言辞强硬,却是自有一股寸土不让的韧劲。
皇帝呆呆看着他,许久不能言语。
其实真要说起来,甄贤的确比他的父亲温和太多了,也就骂了他一句“置若罔闻,包庇其罪”罢了。若是换了蕴礼,哪有这么便宜的,只怕早就拍着桌子和他争吵起来。
可是这个孩子这样在他面前平静诉说,眉梢眼角,举手投足,字字句句,怎么看,都恍惚是蕴礼在世。
果然,蕴礼到底是又说对了。是他输了。
这孩子,的确是像父亲更多一些的。
“朕时常会思念你的父亲,只可惜,再想与他对饮畅谈纵论天下,也不能够了。但是朕……非杀他不可。就算时光倒回,重来一次,朕也还是会杀他。”
喉头陡然一烫,皇帝又一次用力按住了座椅扶手,以此强压住太过明显的颤抖。
“所以,朕给你两条路选:要么,尽心尽力辅佐朕的儿子,就像你的父亲曾经辅佐朕一样;要么,你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吧,永远也别回来。你要仔细想好了再选。”
他死死盯住那张肖似故人的脸。
他听见甄贤低声道:“陛下想要我选第二条。可我立过誓了,此生辅佐靖王殿下,忠心无二,至死不悔。”
“如若有一天,需要你为他去死呢?”皇帝紧逼一步。
甄贤安静睁着眼,面上无波无澜,“陛下不是早已经试过了么?”
“好。立过的誓,你要守。忠心无二,至死不悔。”
遽地,皇帝的身体整个陷进座椅里,就似终于结束了一场耗尽生命的交战。
“那卷陆氏的账册,你妥善牢记,将来自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闭着眼,低声交代。
“……陛下是连知道也不想知道么?”甄贤不禁微怔。
皇帝摆摆手,“朕不必知道。留给后来人吧。”
他让甄贤退出去把嘉斐唤回来。
嘉斐正心焦等在殿外。
外间听不见殿上都说些什么,也不敢恣意偷听,看见甄贤出来,忙迎上去,却也没功夫多说两句,只能先应召去见父皇。
然而父皇却闭着眼,半仰着身子靠在座椅中,睡着了一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当年问过你一次,如今再问一次:你要江山天下,还是要甄贤?”
父皇的嗓音沙哑极了,苍老疲惫的气息从未如此明显。
一瞬,嘉斐竟有些茫然,不明白父皇为何特意把他唤回来,就只为这么一问。
但他仍只能回答:“儿臣没有办法选。”
皇帝闻声睁开眼,看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