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木清远笔走龙蛇,雪白的宣纸上不多时便多出了一个玄衣少年。
少年一手拿着弓,一手捂着一只麻雀,献宝一样朝前递,满脸的羞怯。
“大狗哥。”木清远看着宣纸上鲜活的人,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究决堤了,尽数砸在宣纸上,眼里除了悲痛还有舍不去的爱恋。
而这一眼神正好被准备进来安慰他的木平才看在了眼里,顿时便有些惊骇了。
木平才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曾经的那个人,也是满心满眼的这种眼神,可是想到他的结果……木平才顿时便由一种恐慌占据他的心神。
不,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步上他的后尘!
“你这……这不孝子,你不是说过你不是么?”木平才的怒吼,犹如平地惊雷,炸响在木清远的耳畔,也让他久藏在心底的感情,一瞬间被撕裂在阳光底下,承受着来自外界的摧残。
“我……我……”木清远看着宣纸上笑的一脸明媚的人,慌忙否认的话语,不知为何就支支吾吾了。
他,已经死了啊!死了,我都还不能在心底想想吗?
“你……还看……你竟然还把他画出来!我就知道你们之间不单纯,你们真是不要脸啊!”当木平才看着自己儿子抚着画纸,泪眼婆娑时,他本来还在感慨自家孩子的有情有义,但是当清远朝他看来时,那眼底除了泪,有的竟然还有……他是过来人,他在自家秀梅身上看见过,也在曾经的天之骄子谭文种眼神里见过,那是爱而不得的痴迷与悔恨。
当时,他便觉得有团火,从脚底升腾而起,直冲脑门,将他的理智烧的所剩无几。
木清远立即擦干了脸上的泪,慌忙的要将画纸收起来。
“你给我拿出来!藏起来干啥?还放不下!”见木清远还想藏起来!木平才顿时火了,他曾经的好友,也是这样,将那人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可是藏起来有什么用,那人……那人……
木平才很多次想要喊出那一句话,但是都在文种的悲伤中止步,可是为什么现在又要轮到自己的儿子呢?
“你藏起来干啥?啊?”木平才最终还是大吼出来,“不管你怎么藏?他都已经死了!”
木清远顿住了,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他这么清醒的认识到这个问题:原来,那个人,竟然已经死了啊!
说好了,要回来的……说好的……
木清远忽然就不再争抢了,任木平才抢过手中的画纸,撕裂成几十块,他看着碎裂开的宣纸,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我劝你趁早看清现实!”木平才将画纸撕碎扔在地上,还不解气的连踩了好几脚,才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为你好……我希望我待会儿再回来时,你能想明白……别忘了,我和你娘含辛茹苦十几年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只顾儿女情长的瓜娃子!”
☆、幸福?
“孩子他爹,你干啥去啊?外面下这么大雨呢?”看见木平才在穿蓑衣,刚收拾完家务的李秀梅赶紧问道。
“我去山上看看地里种的庄稼……”木平才说着就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要往外走,木清远的娘李秀梅平时是个比较泼辣的人,赶紧将人拉着道,“这么大雨,你上山干啥?捡Cao帽子啊?”
“不干啥?”木平才要走,李秀梅就是拉着不放,还喊道,“清远你快来劝劝你爹,他这也不晓得是吃错啥了,非要上山。”
不说木清远还好,一说木清远木平才就火了,嚷道,“我就是上个山,去看看昨天种的麦子,拦个屁啊拦!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木平才心里有气,不出去走走,他真怕自己拦不住自己,暴起打人,或者将那个不听话的忤逆子关在屋子里,直到他承认错误为止。
其实还是曾经的事情太惨烈,木平才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下定决心要出去的木平才,最后看了一眼木清远的屋子,便毅然而然地冒着雨走了。
而木清远一直听着外面的声音,听见他爹走了后,直接失重的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他爹让他想什么?可是他办不到啊!
失去木渊的木清远,执拗的不想这样简简单单的向他爹服输。
他的大狗哥都已经死了,他连回忆都不可以了吗?
等到李秀梅发现木清远时,木清远也已经站在屋门口,撑起了油纸伞,背着书袋,一脸淡定地扯着平生最后悔的谎:“娘,老师让我今天过去一趟,说是要给我说说接下来的秋闱的事情,我才想起来,我怕他老人家等急了,现在就要去一趟。”
木清远自从考上童生后,以前的夫子便把他推荐到了在县里的书院进学。木清远所说的老师,是一个非常赏识他的夫子,木清远在家里说过很多次,李秀梅有印象,再加上木清远平时就是一个很乖的人,从来不说谎,她便连怀疑都没怀疑,只是劝道:“先把饭吃了吧,你老师又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没等李秀梅说完,木清远就拒绝了,边往外走,边说道,“我前几天忘了,现在才想起来,怕来不及了!”
这么一说完,木清远留给李秀梅的便是冲入雨中的身影,和他爹木平才一样,都是那么倔强。
大雨打在伞上,哗啦啦。
木清远在雨帘里漫无目的,其实哪有什么老师找他呢?他只是想这个时候躲个清净罢了。
在家里父亲只会逼着他表态,逼着他忘记,可是……那毕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是他的大狗哥啊,怎么可能是说忘就能忘记的呢?
木清远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对不起父母十几年的含辛茹苦,也对不起……可是父亲,就原谅我这一次的叛逆吧!就这一次,就这一次……然后,他就会变回曾经的乖孩子的。
让他偷偷的在心底想念一个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祭奠,祭奠他的大狗哥,也祭奠他还没开始便已失去的爱情。
木清远想,从县城里回来,不管怎样他都会放下。他会给他爹磕头认错,他会发誓从今以后痛改前非,将那个人从心底抹去,从此以后只会一心向学,做他们的乖儿子!
木清远打算的很好,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悔悟竟再也没能传到他父亲的耳朵里。
当他还在学堂里神思不属,迷迷糊糊中听见报丧时;当他跌跌撞撞跑在官道上,跌倒又站起时;当他看着昨天还好好的,会和他大吵大闹的父亲全身污泥,却已经凉透时,木清远忽然觉的——他的天,似乎塌了!
“下雨天上什么山啊!那么滑!”李三元看着木清远从进门便吓呆了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说道,“他这是一步踩滑了,直接从山上滚了下来的……造孽哟,留下你们这倆孤儿寡母……”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那天拉着他就好了,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拉住他……”李秀梅一个劲儿的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拉着他呢?为什么呀!为什么……”
“娘,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看着母亲这个样子,木清远只想拿把刀将曾经的自己捅死!
为什么死的就不是自己呢!
木清远现在再回忆那段时间,简直就像到处都蒙着白布似的,处处都苍白的可怕。
当他觉得天塌了时,他悲伤绝望,明明心里苦的就像浸在黄连里,但是眼里就是透不出泪。
他的心口从听见父亲死讯时,就空了一块,每天都漏着风,吹的他疼,却怎么也捂不上。
可就是这样,老天还是不放过他。
木平才下葬后,李秀梅也病了。
她的病来的那么猛,那么急。
李秀梅什么事也不干了,好像整个精气神都随着木平才去了。整天嘴里就会反复地念叨的着:为什么不拉着他呢?为什么不拉着他呢?……为什么呢……
木清远即使再给母亲说不关她的事,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但是李秀梅就是不听,她固执的重复着嘴里的话,身体也在一日又一日的哀怨中衰弱。
木清远这个时候,就像个傻子一样,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因此病入膏肓,却又无可奈何。
哪怕就是她骂他,打他,恨他也好啊!只要她能活着,只要她活着……木清远就什么都愿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娘,你打我吧,求求你打我吧!”当刘秀梅再次呢喃着时,木清远终于受不了了,他抓着李秀梅的手,使劲往自己脸上打,李秀梅挣扎,他便自己打,一巴掌,又一巴掌,打的李秀梅愣住了,有些呆愣的眼神,渐渐的回了神。
“清远,娘的清远。”李秀梅猛地抓着他的手,哭道,“别打了,别打了……”
“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木清远看着他娘,终究是哭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清远……”看着两颊高肿的木清远,李秀梅红了眼,她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后来,李秀梅似乎好多了,木清远也放下了心。
可是那一天的到来,证明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风吹着树叶哗啦啦作响,天气那么好,木清远却犹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