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气压低沉,兵荒马乱。母亲为了尽心照顾父亲,请了长假,云边自知母亲一力实属难为,也请了长假。而父亲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已心如死灰,除了最初几天的歇斯底里拒绝治疗,后来已不吭不声,服顺一切,只是人垮了,再没生气,如木偶。触目惊心,见者伤心。
周日晚上,云边正在切水果,父亲幽幽的声音传来小云,我是该埋怨你还是该埋怨自己,明知道那样的天气容易出事,可听到你那如撒娇耍赖一样的温言软语时,我怎么能让你失望呢,从小到大都这么懂事,很少提要求的孩子,偶尔提了一次,我怎么能拒绝呢?
云边正在切水果的手幕地一颤,水果和刀都掉了出去。他强忍住欲以奔出眼眶的泪水,努力向后扬起头,紧闭眼眶,硬是将泪水逼进眼睛。从出事那一刻起,云边就没停止自责过,要不是自己任性,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吧。他的自责悔愧如此之深,以至于在这么多天里,他从来不敢去跟父亲母亲忏悔。一旦他的忏悔得到父母的原谅,就好像他的罪责就可就此消除,然后自己心无负担,继续重蹈覆辙。他不允许自己如此轻易被原谅,他要将这份愧疚,这个包袱一辈子背在身上,藏在心中,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毁灭性的,悲痛欲绝的。
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云边低着头,幽幽却坚定的说。
父亲看了一眼云边,他低着头,极力压制着什么。他知道,那是汹涌而出的悲伤和自责。
小云,明天我想回家一趟,很怀念父亲望着远方,满眼深沉。在和医院再三交涉和保证下,云边又请了一天假,和母亲一起带着父亲回到了家。一个月没人住的家里,显得空旷和阴沉,没人味。打开窗,阳光渗漏进来,漂浮的细尘,突然稀薄明亮起来,跳跃着,飞舞着,破灭的幻想,终结,逃不过的下场。
父亲坐在轮子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神色又如往常,一派和气。但云边有感觉,父亲总在直盯着他和母亲的背影,不用看,他也知道此时父亲的目光一定是深情悠长。但若他们正面相对,父亲便马上移回目光。吃过午饭,父亲说要休息,母亲和云边便在阳台上乘凉。母亲从大学和父亲相恋说到不顾外公反对毅然和父亲完婚,从婚后两人初当爹娘说到如今云边已快弱冠之年。回忆起往事,尽是甜蜜幸福。说起自己的幸福,人总是不吝啬多说。
快下午三点了,云边准备送父亲回医院。敲敲卧室门,没人应答。母亲便直接冲了进去。父亲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神色安详,睡得正香。母亲连唤不应,云边上前探看,觉得不对劲,突然发现在枕头下面漏出一半纸张,云边把父亲扶起来,赫然看见,枕头下面一瓶空空,母亲也吓呆了,僵在原地。云边屏气凝息,战战兢兢地去探父亲的鼻息,一片冰凉,再无生气。云边直接栽了出去,冰冻成霜。母亲连忙拨打120,一边大叫着,一边把云明扬往外背。云边呆呆地望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和岿然不动的父亲,他们的剪影不断在眼前成倍散开,又不完全重叠,眼前一切都已虚幻,只有母亲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等手忙脚乱把父亲送往医院后,医生宣布已救亡无果,望节哀。云一帆的葬礼定在三天之后,在这三天之中,母亲滴食未进,夜未安寝,只是愣愣地看着丈夫的遗体,不哭,不闹,偶尔傻笑。
五、
云家亲戚甚少,几无往来。母亲情绪不稳,心力难支,云边只得在一个叔叔的帮助下,一力揽办丧仪。联系丧事业务,准备火化手续,联系殡仪馆,通知主要管事,安排车辆及人员,放大照片,制作遗像。布置灵堂,购买贡品、蜡、纸、箔等,确定司仪,联系酒店等等。千头万绪的繁杂之事,如逃笼之兽,大举来犯,气势汹汹。十五岁的云边,只得一边学,一边忙,一边忙丧事,一边照顾母亲。
三天,七十二小时,云边睡眠不超过十二小时,只要等到相关商户开门,他马上就着手联系。跑完这家跑那家,衣服未干又汗湿。好话说了千万遍,陪笑脸,看人脸。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灰土头脸招人嫌的三天,跑了无数路,打了无数电话,说了无数好话的三天,没吃一餐好饭,没睡一觉好觉的三天终于在瘦了一圈黑了一圈的云边手里过完了。
是夜凌晨一点,终于暂得安寝一晚。甫一躺下,立马睡着。突然间有人将他用力摇醒,他张着猩红浮肿的双眼,问母亲怎么了,母亲不说话,只是蹲下来,上看看,下看看,一会睁大眼睛,一会撅着嘴巴,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不满。
云边正不明所以,母亲又轻轻悄悄小心翼翼的走开了。可云边却无心再睡。这三天,睁开眼,便想着今天该置办哪些丧礼,闭上眼,就想着还有那些丧礼未置办,忙到极致,他甚至会在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他朦朦胧胧地知道,父亲去了,可是父亲去了是个什么概念,父亲去了以后,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父亲去了对自己,对母亲以后的整个人生会有什么影响,他全还不知道,不,是他还完全没有时间去考虑。
现在尘埃落定,他终于可以在这夜凉如水,的深夜来好好缅怀父亲了。父亲确实不在了,以后在这个你可以看见任何东西的世界里,你再也看不见他了。他再也不会浅浅盈盈的对你笑,再也不会轻轻柔柔地摸你头,再也不会和和气气地唤你小云,再也不会陪你一起过生日了。
泪又落下,擦干,又落,反反复复间,泪痕满脸。爸,爸,没有回答。再不会有回答。
借着灯光,他展开了父亲遗留的信:小云,请原谅爸爸以这种方式给你告别。也原谅爸爸先一步离开了你们。不要怪爸爸的懦弱。太难受了,太难受了,我实在忍受不了自己后半辈子都会在别人的同情或嘲弄中度过,如果我连独立上卫生间都办不到,我还能以什么来守护你和小怡?如果我终生都只能残疾卧床,我又怎么能一直拖累着你和小怡?我这辈子,最让我引以为傲的就是成为小怡的丈夫,和你的父亲。而我也很庆幸我做尽到了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应有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我以后注定会是你们的负担,那我愿意在生命最后一刻继续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应尽的责任,那就是了此残生。一辈子不是一转眼就过去了,尤其是一辈子守着一个身残苟活之人,哪怕稍微一想,都知艰难无比。而且,我也不愿意毁了我一直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小云,有一天你会明白,当你经历和拥有过这世上最美好的人事,最后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渐渐逝去,这种心碎,是要命的。小云,我也要跟你道歉,请忘记我那晚的话吧,爸爸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我的孩子,对你,我一向放心,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最后,照顾好你妈妈,爸爸爱你。永远。
夜寒风露重,枯坐到天明。当窗外第一丝光线透入纱窗,云边知道,天亮了。同时他也知道,他的童年,真真正正,结束了。
从这一刻,他要开始考虑更多,也要开始承担更多,以前,父亲为他做的,今后,都要靠他自己担起来了。收叠好信纸,整顿好床铺,云边突然发现手机竟有两条短信,一条前天,一条更早。内容简单,一条写着:你一定要坚强,没有过不去的坎。加油。一条写着:想哭就哭出来吧,哭过之后,请记得好好生活,带着你父亲的期望,过的更好。云边认出这个号码就是除夕夜发祝福的号,很生安慰和感动。拿起手机回复道:谢谢,请放心。合上手机,深深看了眼父亲照片,定定开口,爸,我一定会照顾好妈。一定会好好生活,请相信我。
走出房间,洗完脸,走进母亲房间,王怡依然萎坐地上,未曾动过。云边静静靠近,轻轻呼唤,果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伸出双手,拥抱王怡,刚一碰触,王怡厉声尖叫,迅速躲到一边,警惕地望着云边,戒备森严。云边至此,终于确定,母亲应该是精神出现了问题,早在那晚他被母亲惊醒之际,他便有此感觉,由于不愿相信,又夜深人静,他只能暂记于心。现在看来,母亲确实因为承受不住父亲自杀去世的打击,精神出现了混乱。
对于此种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但如今乍然发生自己亲人身边,云边才知事态严重。而他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母亲的情况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若是暂时的,云边必然心生欣慰,若是永久的,以母亲如此高傲心性,要如何接受自己精神有问题这个事实?又要如何面对其他对精神有问题的人的陌生人恐惧和厌恶?父亲刚去世,母亲又不幸精神患有问题,让云边刚刚蓄起要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的信心和勇气一泻千里。
父亲的逝去固然让云边悲痛欲绝,难以承受,可母亲的患病,比起父亲的离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让他一蹶不振,手足无措,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去世后,还有照顾好母亲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使他不得不重振自己,更是因为比之死亡,精神患病更像慢性自杀,一点一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受尽辛苦折磨,受尽白眼嘲弄,最后在无尽的折磨和疼痛中,灰头土脸,形象与尊严尽失的,死去。云边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年轻,和不经世事。以至于在现实的风浪向他无情的扑来时,他除了四顾茫然被动承受,却无丝毫自救和对抗之力。不能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只要人还在,就可能有希望。情况已经萎靡到底,还能再可怕到哪里呢??
云边强自镇定,欲寻对策。目前第一要务,是让母亲就医确诊,可目前这种情况,云边若想一人将其平安稳定送往医院,几不可能。那就只能将医生请至家中。可是母亲一人留置家中,实属不妥,谁知还会出什么意外?翻遍手机,也无一人可以。
云边定了定神,像下定了巨大决心,来到隔壁,抬手敲门。若非情况紧急,以云边的性格,断断不会来敲完全陌生的人家门以寻求帮助,每敲一次,脸红一层,心沉一分。终于,八次之后,一个貌慈和善的阿姨打开了门,一脸疑惑地望着云边。云边说明来意之后,阿姨二话不说,跟着云边进了房间。在阿姨的帮助下,云边终于把母亲带到了医院。一路惊险,慌乱。
到医院后,王怡仍吵闹不已,尖声惊叫,医生只好先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待云边把母亲发病的原因和症状告知医生后,医生最终给出了答案:很明显,这是由于在外来环境的刺激下,病人因无法承受现实世界所带来的打击,一时出现了精神问题。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是神经病,疯子等是有所不同的,它是大脑功能不正常的结果。现有的仪器设备还查不出大脑结构的破坏性的变化。根据现有的资料表明,精神病是由于患者脑内的生物化学过程发生了紊乱,有些患者的中枢神经介质多了,有些则是缺少某些中枢神经介质,或是某些体内的新陈代谢产物在脑内聚集过多所致。由于精神病患者大脑功能不正常,所以这些患者出现了精神活动的明显不正常,如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哭笑无常,有时面壁或对空怒骂,有时衣衫不整等。根据你母亲的情况,她应该属于间歇性精神紊乱,在以后生活中,要多与她聊天,谈心,听她诉说,时常注意她情绪变化,若出现激烈情况,请马上送来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