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流血
轻轻走进特护病房,秦争手里拎着一份便当。
“你母亲怎么样了?”用“母亲”的字眼似乎很怪,但孟廷轩自己却这样称呼她。
孟廷轩略带疲倦神色的脸上是一种不自然的平静。在医院外见到他时,原以为孟廷轩会显得慌乱脆弱的秦争却意外地看见比平常还要镇静冷淡的他。也许,他们母子关系生疏是有什么内情的吧!秦争暗自猜测。
“她已经睡着了。”孟廷轩状似木然地答道。
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越来越膨胀,好像随时都会冲破自己的思想、血液,或其他的什么!他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强烈感觉,只知道对比之下,自己其它的感官似乎都不存在了!例如,孟廷轩知道此刻自己正在吃着秦争特意去买的便当,却尝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秦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你——没告诉她她自己的病情?”
孟廷轩抬头迅速看他一眼,又埋首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咽下后说道:“没有。”顿了下,他补充道:“我怕她受到打击,‘只剩下最多一个星期的命’,这种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莫名地为他淡然的口气感到不舍,秦争其实明白,对于过早就失去父爱的孟廷轩来说,无论如何,母亲都非常重要。孟廷轩一直在隐忍着,也许他自己没发觉——他的身体一直都在轻微地颤抖——
秦争从他身后拥住他,动作异常温柔:“你在想什么,你在害怕什么?你不用这样逼自己忍耐,有我在,还有我在呢,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帮你啊!”
孟廷轩僵直着身体,然后,一滴液体无声地滴落在便当盒里摔成千万碎片,紧接着,又是一滴。
秦争扳过他的肩膀,心疼地为他拭去不断滚落的泪珠。
压在胸口的胀痛一点一点地安抚,将好几年来的泪水哭尽,孟廷轩像心被剜了一个碗大的缺口似的,空虚得想要找人倾诉:“我听到她是肝癌晚期,没几天可活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把我拉扯大的是她,她有多辛苦我很清楚,我就像欠了她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我是个不孝子,我不仅没有让她享福,一直以来,我还都在怨恨她,但她是我的母亲啊,是个对我百般好的母亲,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啊!”
秦争紧紧地抱住他,安慰他:“你放心,她会好起来的,她那么爱你,疼你,她一定不舍得丢下你,她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孟廷轩靠在他怀里,哽咽不已。
***
孟廷轩将刚买的鲜花□花瓶里,一回头,看见母亲关斐茵张开了眼睛。
“妈,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关斐茵眨眨眼,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美貌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我很好,不知怎的,今早感觉好像突然清醒很多。”
“那就好。”孟廷轩欣喜道。
也不晓得为什么,自从母亲住院以来,她的笑容突然多了起来——
“廷轩,你的那个朋友呢?”在儿子的帮助下坐起身,关斐茵靠在软枕上笑问道。
“哦,”听到从母亲口里提到秦争,孟廷轩不自在地红了下脸,“他啊,他说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下午才会过来。”
“他人真好,我住院的医药费,听护士说是他付的?”
“嗯。不过我以后会还他的!”孟廷轩急忙澄清。
关斐茵温柔地笑笑,换了个话题:“廷轩,你过来这里坐,我有话对你说。”
孟廷轩照她的话做了。
关斐茵吸了口气,作好长谈的准备。她认真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眼中第一次在孟廷轩面前流露出慈爱与愧疚,“廷轩,我很清楚从你爸爸去世后我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孟廷轩想说些什么,被关斐茵抬手示意阻止。
她继续道:“其实,我知道自己没几天可活了,”见到儿子脸上的震惊,关斐茵反倒似不在意地笑笑:“我在半年前做过一次身体检查,那时侯就清楚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孟廷轩不可思议地问她。
“告诉你,然后让你担心?”关斐茵不赞同地摇摇头,道:“癌症晚期是没得救的,既然是这样,我又何必平添你的烦恼。”
孟廷轩一怔,呆呆地看着自己变得不太熟悉的母亲。
“廷轩,从你爸爸不在后,我活着只是为了你,为了把你抚养长大。可我毕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爸爸。这使我变得郁郁寡欢,同时也带给你无尽的痛苦——廷轩,对不起。”
孟廷轩无言地摇摇头,双眸涌起一股热意。
关斐茵正视着自己儿子酷似他父亲的面容,嘱咐道:“我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也已经长这么大,懂得分辨是非,保护自己——那么,我就放心了。廷轩,人生在世,不得已的遗憾太多,所以你要知道珍惜已经拥有的,也要勇敢地去追求你所渴望的,记住,别让自己为昨天而后悔,明白吗?”
“嗯。”孟廷轩红着眼眶,用力地点头。
“好孩子,”关斐茵不舍地握住他的双手,语气变得哽咽:“你一定要幸福啊!”
孟廷轩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清醒竟是母亲的“回光返照”,当天晚上,母亲陷入昏迷,再没醒来,于两天后早晨九点三十七分离开人世——
母亲停止呼吸的时候,秦争一直陪在他身边……
***
已经是冬天了,偶尔的霜雪覆在屋顶上,空气中的凉意开始沁入脾胃。枝头上空空的,不见叶,不见鸟,落下一地的萧瑟。
孟廷轩发现自己的心情并没有预料中的悲恸,这也许要感谢保卫科室那快要被踏平的门槛,以及自己桌上堆得满满的慰问品——连孟廷轩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市立大学的学生们竟对自己这么关心。无论如何,他都感到了来自他们真正的关怀,这一点,令他欣慰很多。
母亲的坟墓选在郊外一处风景优美的公墓地里,与父亲合葬在一起。孟廷轩虽然不太懂,但他明白那是个风水宝地,若没有秦争的帮忙,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这么安置父母的。对秦争,孟廷轩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了。
秦争在他心里,这是一种太过自然契合的存在,再也——离不开了。
“咚咚”两下敲门声响起,拉回了孟廷轩的神志。
一抹洁而不染的白色身影立在门边,对着孟廷轩笑道:“小孟,在想什么呢?”
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孟廷轩客气地回以微笑:“李医生,找我有事?”
市立大学的医务室医生李圣摇摇头,道:“我是听说你已经回来了,所以来看看——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嗯,谢谢你的关心。”
李圣脸上的笑容又加深几分:“小孟你是我们学校的福星呢!”
“咦?”孟廷轩一愣,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自从你来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连来我医务室的人都少了很多——受伤的人少了,不是件幸运的事吗?”
“啊,嗯,是啊!”孟廷轩有一点点尴尬。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李医生今天的笑容好像怪怪的——再说,平时也不见他和自己有多说几句话呀!
胡思乱想半晌,直到黄友康走进保安科室,孟廷轩才将刚刚的小插曲抛向脑后。
中午
黄友康第四次走到保卫科室门口左右望了几下,然后搔着头不解地走回孟廷轩身边:“奇怪,都过了十二点了,你的秦争居然还没来找你吃饭——怪事!”
为黄友康的那句“你的”红了下脸,孟廷轩佯装不在意地道:“也许他临时有事吧!我肚子饿了,康哥带‘爱妻便当’了吗?”
“没有,老婆要照顾孩子很辛苦,所以我让她别准备了。”
孟廷轩微微一笑:“那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两人甫一走出门口,便撞见前来寻人的顾澄曜和欧阳雳。
听到孟廷轩说没看见秦争,两人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你们到处都找过了吗?”孟廷轩问。
“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我们要找他商量,就先到你们这里,还以为会看到他。”
黄友康插口:“秦争没带手机吗?”
“有。”孟廷轩答道,“他新买了一支。”
顾澄曜摇摇头:“我试打过了,他关机。”
孟廷轩察觉到不对劲,有些紧张起来:“那我们分头找找吧,说不定他是在别处。”
其他三人赞同地点点头。
孟廷轩独自一人沿校舍方向搜寻,却一直没发现秦争的踪迹。正午的太阳不烈,他的额头却沁出了一层薄汗——从刚才开始,他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突然,孟廷轩注意到朝他所站方向走来的两个女学生,其中一个跛着腿,似乎受了伤。
孟廷轩快步上前帮忙,他一手扶着对方,问道:“你怎么了?”
那人认出他,笑答道:“我没事,孟保安——只不过膝盖擦破皮了。”
“你们是要回宿舍吗?怎么不先去医务室搽药?”
另一位女学生抢先说:“我们去过了!可是李医生不在。”
“不在?”孟廷轩记起自己早上才见过他。
“嗯,我们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而且医务室的门被反锁了。”
孟廷轩更不解了:“李医生干嘛把门锁上?”
女学生有些气愤地耸耸肩:“谁知道!”
孟廷轩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能性,他的脸刷地铁青,可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谬了,顿时陷入犹豫中——
“这样吧,我先送你们回宿舍,然后去医务室看看——你确定你真的没事?”他再度询问一句。
受伤的女学生点点头。
从女生宿舍楼里出来,孟廷轩心脏快要从口中蹦出一样地狂跳着,他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拔腿狂奔起来——
李医生今天真的不太一样,而且秦争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去踪影……
拜托!千万不要是他所想的那样!
孟廷轩无声地靠近保卫科室隔壁的医务室,透过门上的玻璃悄悄向内窥视——医务室里似乎没人,在门外也听不到什么大的声响。
孟廷轩吞了吞口水,目光锁在一个用布帘遮起来,看不见里头的病床上,然后,他看见了放在一边床头上的一支手机——那是秦争新买的手机!
对,没错!他敢肯定!
孟廷轩无比震惊地盯着那支手机,又往一旁的病床上看了看,顿时,他的脸色败如土灰!
秦争被李医生抓起来了?!
来不及多想,他在脑中快速地搜刮,企图找出合理冲进去的理由。
怎么办?怎么办……
倏地,他双眼一亮!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廷轩旋即转身进入保卫科室,随手取了把水果刀,而此时,顾澄曜和欧阳雳正好往保卫科室走来。
孟廷轩执着水果刀疾步走至他们面前,低声喃道:“你们来得正好。”
他趁顾澄曜还未明白过来之际将水果刀塞入他手中,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他的,直直地朝自己的左臂划去——
顾澄曜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下,反而是孟廷轩下手更用力——
“铿”地一声,水果刀掉落在地上。
鲜血成喷泉般溅到顾澄曜和孟廷轩的脸上,远超过预料的剧烈疼痛击得孟廷轩踉跄两步,几乎晕厥。
他苍白的脸因忍痛而扭曲,紧咬着下唇,凭着最后坚持的意念蹒跚走至医务室前,鼓足了劲用脚狠狠踹开医务室的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李圣受惊,从布帘后走出来——
孟廷轩嘴角扯出几不可见的笑容,他蠕动着嘴唇,似乎在说:我赢了。在顾澄曜和欧阳雳也尾随冲进医务室后,孟廷轩放下心,直直倒向地上!他不知道,也没发觉,自己的血染红了这个白色的世界……
始皇的灾难与幸福
单手抚上隐隐作痛的额际,秦争紧皱着双眉从床上坐起——“这是哪?医院?”
“嗯,”病房内唯一的另一个人欧阳雳回答他道。
秦争看着他,不解地询问:“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阿争,你记得自己为什么昏迷吗?”
挑高眉,秦争顿了下,瞬间黑了脸:“李圣那家伙——”
欧阳雳接口道:“他在我家‘做客’。”
欧阳雳的家里是混黑道的,李圣现在被私自监禁在他家。
“该死!竟敢用乙醚迷昏我!”秦争咒骂道。
欧阳雳声色凝重地问他:“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
秦争看他郑重的样子,意识到他要讲的事情的严重性,示意他往下说。
“医生说,你被注射了大量剂的毒品,虽然他们做了一些处理,但是——不排除你会毒瘾发作的可能性。”
秦争犹遭雷击般僵住身躯!
欧阳雳为难地看他一眼,继续道:“我让人从李圣嘴里套话,据他的交代,是他用乙醚迷昏你之后,你曾经醒来,所以他将毒品注射进你体内——当然,所用乙醚的分量和毒品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秦争渐渐冷静下来:“也就是说,他原本就打算用毒品控制我?”
“对,他根本就是心理**,要不是孟廷轩,他差点就侵犯你了!”欧阳雳厌恶道。
听到孟廷轩的名字,秦争脸色一变:“关廷轩什么事?”
欧阳雳沉默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道:“迟早你也会知道的……孟廷轩比我们先发现你可能在医务室,为了求证,他握住澄曜的手用刀子在左臂上划一道伤口,然后闯进医务室,我和澄曜跟在他后头,这才发现了昏迷的你。”
“那他人呢?为什么廷轩和澄曜都不在这?”秦争敏感地觉察到欧阳雳的保留。
“他……他伤到了神经,现在还在手术——也许左臂会废掉。”欧阳雳吞吐道。
秦争猛地跳下床,往门外冲,被欧阳雳手快地拦住!
“你干什么!”秦争嘶吼,心像撕裂了般疼痛,“快放开我!”
欧阳雳同样大声地朝他喊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拦住你?你的毒瘾随时可能发作,你不能到他身边去!”
秦争停下挣扎,颓丧地用双手捂住脸,像是隐忍着莫大的痛苦而双肩微微颤抖。
欧阳雳也不禁一愣——
那个永远站在他们前面,只适合成功与胜利的秦争,何曾露出这副痛苦的模样?!
“秦争……”
“锁起来——”
“什么?”
“把我用铁链锁起来。”
欧阳宅院
是夜,却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夜了,被铁链紧紧拷住的双腕因无数次的撞击挣扎而勒出可怖的血痕,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那折磨人的神经疼痛已趋近麻木,仿佛空洞的身体里只剩下叫嚣的渴望,对世上最邪恶的**——
透过特殊的强化玻璃,欧阳雳一语不发地站在隔壁房间注视着秦争。
秦争攥紧的拳头里慢慢地淌着一滴又一滴的血,欧阳雳知道,他是把指甲刺入掌心了。毒瘾的发作是没法忍耐的,这是对所有人而言。秦争已经整整四天没进食,单靠注射一些葡萄糖液——他没有疯狂,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无时无刻地盯着房间里唯一的一样东西——
通过欧阳雳在孟廷轩病房里安装的摄像镜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传来的画面。
秦争变成这样……
欧阳雳在椅子上坐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有点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