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慢,若你现在出发,大概还赶得上。”
顾箴听出那声音里的戏谑之意,他不敢动怒,强压着心绪,缓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向着通往山顶的道路奔跑起来。
他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疑问,但现在还没有到提问的时候——而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利。
五更已过,天就要亮了。在林间熹微的光线中,一道银光忽隐忽现,如无数银屑织成的长链,缓缓地流淌在半空中。明灭间,银光如同深秋的霜华一般,仿佛随时都要消融到黑夜里去。
谢泽跟随着这束光静静地走着,日出之前冰凉的寒气自地底升起,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心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知觉。林间弥漫着一层番罗般的薄雾,树影摇曳如同幻觉,层层叠叠,不知何处才是出路。
虽然各处伤口依然疼痛,但至少气息已渐渐稳定下来。每跨出一步,谢泽便能赶到体内的力量消失了一份,但他心中明了,若是在此刻停下来,便永远无法再度启程。
为他引路的,是一只矮小的幼鹿。鹿背上流动着微缩的银河,颠簸间散发出如梦似幻的眩目光芒。
关于这种生物的传说,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然而当银鹿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依然难以相信它的真实。
有那么一刻,他呆立在原地,甚至不敢呼吸。他恍如堕入梦中,只要一动弹,眼前的光景便会烟消云散。
这只鹿似乎还小,它是如此柔弱的生物,以至于谢泽甚至不敢触碰它。这美丽得近乎幻觉的生灵,却又如
它的眼睛璀璨如珠玉。那个时候,谢泽躺在地上,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对宝石般的双目,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湿润的眼睛仿佛就要滴出水来一般,却又沉静而不含感情。
银鹿低下头来,用鼻尖抵住了谢泽的额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想上山,就跟着它来吧。”
回音缭绕间,谢泽大吃一惊,只当是自己意识模糊而出现了幻觉。然而再一看银鹿的眼神,他忽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又躺了一会儿,四肢终于渐渐有了力气。那只鹿就在一旁不急不缓地踱着步,有时停下来,轻啼一声,与他的目光相交。
谢泽慢慢地站起来,在肩头胡乱敷了点药,走到银鹿身前,轻声道:“请你带路吧。”
寒气越来越重,风力渐盛,谢泽知道,离终点已经不远了。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里,他甚至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高处的石柱与石碑。他心思渐安,便也不去多想,只专心脚下的路。
所以,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身后响起的一瞬,他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这声音殷殷切切,又满溢焦急之情,他立刻便意识到,那是顾箴的声音。
然而他略一踟蹰,刚想回过头去,便感到银鹿拱了拱他的腰,他看到银鹿轻轻摇头,眼中意味深长。
强风吹过,猎猎作响。
一时间,树浪的喧嚣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天色光亮起来,远处的云霞散去,在缥缈的烟雾间,谢泽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他看到灌木在眼前分开,一条石阶铺成的道路蜿蜒地蔓延在山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陈旧的石质山门。山门高耸入云,看上去却陈旧不堪。两旁的石柱上似乎各自雕刻着文字,却早已因时间久远而模糊不清。
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景象的真伪一般,谢泽伸出手,轻轻地滑过风化严重的石料。粗糙的质感带着蚀骨的凉意自指尖传来,缭绕在身畔的雾气终于散尽了。
银鹿纵身一跃,倏地消失在灌木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谢泽犹豫了一下,穿过了山门。迈步的一瞬,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激烈的风自耳畔掠过,将他的耳廓冻得冰凉刺痛。他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感觉到鼓膜的轰鸣。他没有在意,他在思索着山顶的那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容颜。
顾箴喊了一声。
在游动的雾气间,隔着挺拔的古木,他看到谢泽站在离山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似乎正要回过头来。他的身旁有一只矮小的银鹿,看起来不过一岁的模样。它转过脑袋来,看了顾箴一眼,然后轻轻地撞了撞谢泽的腰。在渐渐明晰起来的日光下,它脊背上的银色斑点如萤火虫般盘旋着,飞散到空中去。
顾箴捏紧了拳头,拼尽全力,又喊了一声。他的嗓音因为方才激烈的奔波而嘶哑,强风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极其困难,他长大了嘴,喉间的疼痛撕心裂肺。在这座山上,他从未行走得如此艰难。他自以为熟悉每一棵树木和每一条隐秘的道路,到此刻却发现,这也不过是他的狂妄。
他的双眼在寒风中变得干涩,沙石随风而来。他摘下面具,丢在路边,又匆匆拭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谢泽的身影已经完全被雾气吞没了。
顾箴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直冲到山门前,猛地停住,然后跪倒在地上。尖锐的碎石硌着他的膝盖,疼的他一激灵,却再没有力气爬起身来。
然而,谢泽却并不在那儿。
顾箴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石哨来,一下子没握住,哨子落在了地面上,滚了一滚,才停下来。
可是,谢泽没有哨子,又是如何进入到结界里去的?
正当顾箴挣扎着想要把哨子拾起时,有人抢先一步。白色的广袖在面前一晃,顾箴的身子剧烈地一震,僵硬地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睁大眼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这原本是只有守山人才知道的秘密。
栖息在山顶上的,除了银鹿,还有山神。
然而山神,也不过是人类妄称的名字罢了。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就像没有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守山人一样。那些事的源头过于久远,追寻这些问题,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答案。
师父去世的时候,顾箴第一次听到了山神的声音。那个时候他才真正相信师父对他说过的话——正如他亲眼见到银鹿后,才相信它们的存在那样。
他要保护的这座山,是“那个人”的山。
顾箴坐直了身子,看到那个穿白衣的人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端坐在山门的正下方,自他的肩头,升起缭绕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顾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隐约构成了一个人形,分不清男女。他知道山神并不是一个实体,他从不出现在人的面前,只出现在人的心底。今日初次得见,心中的震撼,不亚于见到银鹿光华的那一刻。
“还是迟了一步呢。”那人的声音微不可闻,如一缕不着痕迹的风,“连哨子都给他了,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