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能进去……哨子,明明在我这儿。”顾箴抓着喉咙,艰难地说。
哨子是守山人必备的工具,一旦发生危险,能互相用哨音传递消息。然而顾箴手中的石哨虽然用料、外观皆很普通,但制作的工艺却极为巧妙,因此能发出格外嘹亮的声音。哨子的内侧刻上了符文,那是守山人的凭证——是打开山顶结界的钥匙。寻常人看不见山门,他们只看得见光秃秃的岩石,却不知道,那之后隐藏着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你手里的哨子,是顾策的。”山神说着,似乎还笑了起来。
“师兄……那他人呢……”顾策端详着手中的哨子,焦急地问。
“你以为那些外人能自己摸清上山的路?就是顾策带他们上山的!你也能猜得到,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吧?”山神淡淡地回答,“你刚才来得太匆忙,所以才没有发现你吹响的哨子,并不是你自己的那个。我以前从没见你这么慌张过。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帮他?”
又是一样的问题。顾箴的小腿正疼得厉害,又听山神轻描淡写地传达了顾策的死讯,心里极其恼怒,也顾不得在山神面前仪态,干脆伸开腿坐下来,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师父、师兄,还有一字堂的人,和其他猎人们……可这些,都是人命呀!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这并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天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银鹿居住在这座山门之上,跨越山门者,难逃一死。那里才是永远的迷宫,就算是你,也走不出去。银鹿本来就不是凡物,是他们太过狂妄罢了。”
“可谢泽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的父亲泄露了秘密。”
“就算如此,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或许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吧,只要他将鹿角送到山门前,那一切就都了结了。但现在,他已经进了这座山门,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而正是你……给了他哨子。”山神说完,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似乎很满意顾箴骤然僵硬的表情,说,“你以为什么是天命?没有人能从天命里逃脱,而我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所以……我只是比你们看得更清楚罢了。”
“那你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因为,总得有一个人来告诉你们这些道理吧?”
“可是,为什么谢泽吹哨时,银鹿会来给他带路?”
“天命。”山神凑近顾箴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他带着鹿角——那原来是银鹿的东西。银鹿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那又如何。”顾箴站起来,扶住离他最近的那棵树,说,“五年前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既然你已经取走了鹿角,那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你若是不相信,就到他那儿去,亲眼看看结果吧。与我辩论毫无意义。我从来都没有和一个人类讲过这么多话,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我原本以为,你能在山里留很久。但果然,你还是耐不住寂寞。不过,你也逃不了——别忘了,是你把哨子给了谢泽。”
山神说着,稍稍动了动,忽然展开双臂,化作一片烟尘,向顾箴袭来。视界之内忽然只剩无边无际的纯白一片,顾箴咬紧下唇,站起身来,向着眼前不可知的方向跨出一步。虽然目不能视,但土地依然是坚实的。
他又走了一步,觉得眼前的景色一晃,便知道自己已经跨过山门,来到了结界的彼岸。
第六章
谢泽睁开眼睛,翻了一个身,就看到顾箴躺在一旁,似乎是睡着了。他就睡在几寸开外的地方,谢泽能看得清他尘蒙的脸颊上,有几道细微的伤痕。原本生动的脸,此刻显得分外憔悴。他的发髻早已经散了,几缕干枯的头发顺着他的脖颈和肩膀垂落下来,竟显得有点儿凄凉。
他睡得很沉,谢泽喊了他两声,他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于是谢泽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揩去他脸上的血渍和尘埃。
良久,谢泽坐起身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身上的伤处已被重新包扎过一遍,或许是膏药发挥了作用,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却又觉得如大梦初醒,明明只过了片刻,一切却已不再真切。
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穿过山门之后,他发现眼前不过是有一片树林。几棵古木虬髯茂盛,根须深深地埋入地下,在地面上盘旋蜿蜒。树梢间垂下长长的藤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荒草芜杂,长得几乎有半人多高,可见此处人迹罕至,少有人烟。
正当谢泽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时,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如同一缕从地面升起的轻尘一般,速度如此之快,却又悄无声息。习武者的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来去无踪,但谢泽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何时来的。他的存在,就如同风一般,明明能够感知,却只是一种错觉。
谢泽眼睁睁地那个人从自己手中取走了锦囊,似乎还露出了毫无意义的微笑。纯白近乎透明的宽大衣袖拂过他的双手,却毫无实感。
可至始至终谢泽都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看到那个人开阖着双唇,似乎在诉说着些什么。那个人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然后,温柔地抚过他的双眼。冰凉的触感穿透了他的皮肤,一直浸润到他的骨骼深处去。
极度的疲倦攫住了他,恍惚之间,他只觉得有一片雪白的花雾,幻化成人形在他面前摇晃。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想要回过头去,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阻止。
那个人转过身去,正如他来时那样,一晃便消失在林间。无数枯叶如蝴蝶般在他的衣袂间旋舞,坠落。
谢泽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强烈而空旷的风回荡在山间,天已经大亮了。
过了片刻——也许是过了很久。
谢泽听到旁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才恍然回神。
“你见到他了吧?”顾箴瞪眼望着天空,声音也是空荡荡的。
“嗯,他把东西拿走了。”
“那他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他说……天命难测,死并非是不幸,而活着也不一定解脱。”谢泽晃了晃脑袋,模棱两可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