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三千场 by 沿街卖字(上)【完结】(10)

2019-06-08  作者|标签:

  这句话他不过是总结了一下近些年来患者及家属群体的悲惨状况,却没想到应验在自己的病人身上,一语成谶。

  这年轻士兵的病情虽然复杂却并不算十分严重,拖拖拉拉的溃疡面始终不能愈合,身体这么熬下去自然承受不了要开腹离断因为黏膜粘连而开始互相排斥腐蚀的内脏器官。韩雷盯着袁显奕一路保守疗法以养为主,每天都下大剂量的受体阻断类药物意图靠这个缓解溃疡,再配上营养剂调理身体状态。

  等患者终于将养到可以接受手术进入下一步治疗的时候,那一堆不能报销的进口药品账单上的数字已经在一个月间堆积到六位数。儿子躺在医院里像流水似的花着医药费,父母每天佯装轻松在儿子面前强颜欢笑之后夜里就睡在紫竹桥附近的地下通道里。

  袁显奕为这一家子在医院里上上下下跑断了腿,才终于在开刀之前跟医院磨下来整整二十万的减免医药费和不到十万块钱的捐款。上手术那天刚好是袁显思和苏语哲从酒泉回来的日子,因为情况太微妙复杂硬是把原计划两个小时的手术延到了七个半小时,袁显奕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膝盖僵得几乎不会走路。

  手术很成功,内脏器官受损的状况比他想象中要轻得多,以各项化验的数据来看功能损伤也都还在人体自我修复的范围内。患者还很年轻,这种状况可以说是预后相当好。

  但是面对那一双父母两张因为长久没有好好吃过饭、没有安心休息过而彻底瘦削蜡黄的脸,袁显奕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能救活,但是要让他健康的活下来还需要很多个二十万。

  更晚些时候回到北京的袁显思拎着宵夜来医院看他——因为手术刚结束,又是全麻,袁显奕得在医院陪过二十四小时的围麻醉期。心头的担子压得太重,就连见到兄长他都没有力气表现一下应有的兴奋或者是局促,只草草喝了几口汤,整个人就倒在袁显思肩膀上。

  “我一直觉得,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袁显思垂下眼睛看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搂住他肩膀。

  “要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这一辈子杀人放火作恶多端,让他得一绝症也值了。真是让他花多少钱我都不嫌多,反正他那钱也不是好地方来的。”袁显奕顿了顿,有点声嘶力竭还带着愤青味道的语气与他现在医生资历完全不搭调,“可是普普通通一家子小老百姓,凭什么就得弄一身这么倒霉的病?他爹妈这一辈子可能都赚不出来儿子住院一个月的医药费。看他们为这个花钱我特别心疼,你说有这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干点什么不好……”

  袁显思依旧静静听着。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工作状态下的弟弟,依旧幼稚得跟他记忆里没什么两样——心思柔软、惜财如命、身边的事情如果能让他更激愤些就要大哭一场。

  “你知道今天手术出来,我那患者他爸爸跟我说什么吗?”

  袁显思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头现在足有六十多岁,拉着我胳膊哭得淅沥哗啦的求我说一定救他儿子,但是能不能尽量少用或者干脆别用进口药。说他们村子只有他儿子这么一个高中生,他们整个村子的人为了给他儿子筹医药费,已经家家户户不分男女老幼上顿下顿只吃死面的呼饼,吃了整整两个月了……”

  袁显思静静看着他,突然抬手把他眼镜摘下来扔在一边的桌面上,压着他后脑勺让他的脸紧紧贴着自己肩膀,然后吐出他听弟弟诉苦这十几分钟以来的第一句话。

  “哭吧,这没人看着。”

  之后虽然另外有来自各界的捐款,勉强能抵消一段时间的治疗费用,但是后期用药的钱眼看就要开天窗。袁显奕几乎都打算让这一家子先欠着医院里,以后从他的继续里拿钱出来还。最终还是韩雷体现了一把他老辣生姜的身份,硬是把那份临床病历给改成了实验病历。

  临床虽然不能让医院再贴钱,实验却是有国家补助的经费支撑着,尤其这个病例的病因至今还没查明,正是他钻这个空子的大好时机。跟患者一家说明状况之后,韩雷软磨硬泡从内科挪来一个科研项目的名额,挂在袁显奕名字底下。

  “这个项目组,你来带。”这是韩老爷子唯一的要求。

  袁显奕还要推拒,一来他资历不够,二来这个病例牵扯到的内分泌实在不是他的长项,把这种项目挂在他的名头底下确实有点过格。

  哪知道韩雷一摁他肩膀,恶狠狠威胁:“你给我老实听话,把这项目挑起来。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我退休之前要是不把你送到主任医师的位置上去,我一走你就得倒霉。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你这副主任医师的职称不顺眼呢?再敢多说一个字我立马给你妈打电话。”

  袁显奕心说这玩意不带打小报告的。

  之后跟一干损友出去散心的时候同袁显思说起这事情,他兄长是连迟疑都没有的骂他不思进取,说他这么大人了连这点出息都没有,不擅长的东西就不想着去精进,蹲在韩雷翅膀底下躲躲藏藏的不像个老爷们。

  袁大夫的自尊心瞬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发,连着几天的挑灯夜战,几乎把他上学时候关于内分泌的书本都重新学了一遍。学得连林凡都说他魔怔了,满脑袋都是肾上腺垂体甲状腺,恨不能一开口说话都要带出几句醇酮缺乏。

  本来一切的进展都那么顺利,哪知道一天夜里袁显奕被张燕火急火燎的一串夺命连环CALL从酣梦中拉出来,丢给他一道晴天霹雳。

  患者自杀了。在他好不容易能下床走走,见见家乡来的亲戚朋友之后,趁着夜深人静拿病床边的水果刀挑了自己的气管跟颈动脉。

  袁显奕赶到医院的时候值班医生已经跟那双呆滞的父母报告了死亡事件和原因,正等着他这个负责人过来开死亡证明。病房里的血迹能看出来血柱从被挑开的颈动脉直接喷到天花板上,整间病房里都是血红一片。值夜班的护士惨白着脸跟他描述发现患者自杀时候的情景,说那一刀下得又准又狠,抢救的时候颈动脉应激收缩得值班医生找都找不出来。

  黎明时分白天曾经探视过患者的几个同乡赶到医院,他们跟警察才一起弄清楚这年轻人自杀的理由跟动机。

  为了给他治病,全村都倾家荡产还欠下几十万的外债。拖得久了债主便催起来,老实人总是不安心被人这样催着,就让村里几个最漂亮个姑娘跑到什么地方去做洗头房的小姐。这种所谓的“职业”肯定不会有什么美好经历。白天说起这些事情之后,夜里年轻人想不开,就一刀结果了自己。

  消息顺着林凡任少昂这条线传了一圈才传到袁显思耳朵里。他也顾不上早晨的例会,打电话请过假就赶到医院。这时候袁显奕还坐在医生休息室的沙发里,惨白着脸,捧着一杯已经冷了的茶水。

  “他不是经过我治疗之后死掉的第一个病人,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袁显奕低着头坐在那里,这番话不知是说给刚刚进来的袁显思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因为情绪不稳定导致全身不可遏止的颤抖带得他声音都一阵一阵发颤,“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即使这个人非死不可,我也希望他不要自杀。”

  生命这种东西对于人来说,贵贱并不重要,是不是还能继续存在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但是一个明明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人自己放弃了这个东西,就会让其他人相当难以接受。

  尤其是那些曾经以他为骄傲甚至为他倾尽所有地付出过的人。

  袁显奕全身抖得止都止不住,这是他自从冠上“医生”这个名号以来见过的最惨烈的一次死亡。盛着茶水的白瓷杯子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轻颤,杯子里面的液体泛开**不清的波动。

  袁显思一步一步掷地有声的走到他眼前,拿开那只杯子,抓紧他抖个不停而且指节青白的手。

  “还撑得住么?不行我送你回家。”

  抬起他下巴看看就知道,青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吓人,再加上他抖个不停的身体还有完全不均匀甚至带点哮喘嫌疑的呼吸声,袁显思只要有点常识就能明白他现在是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处理这种状态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他一个感觉绝对安全的空间,然后等他自己平静下来。

  哪知袁显奕猛摇着头,反应激烈得有点异常,“我不回家,我不回家!”边喊还便妄图从袁显思手里挣脱出来。

  这个时候整个外科都没有闲散人员可以进来帮袁显思一把——值夜班的还在接受警察问话,白班的要肩负起在一片混乱中巡房的重任。袁显思一咬牙,干脆下狠手面对面把袁显奕双手都反扭到背后去,顺势把他整个人死死抱住。

  他气力颇大,袁显奕又是经受刺激之后脆弱的状态,自然无力反抗。

  或许是慢慢感受到包裹自己整个身体的体温,袁显奕逐渐放松下来,依偎过去。

  “哥?”

  “是我。”

  呼唤得到回应之后,袁显奕倏然伸出手把拥着自己的兄长搂个死紧,紧得袁显思都开始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你轻点,我又不跑。”他挣了挣,反倒被更紧地搂住。袁显奕死死抠在他后背上的手指仿佛要穿透衣物皮肤肌肉直接刻进他骨头里一样。担心伤到他的手,袁显思不敢用太大力气,而且越挣他搂得越紧,最后袁显思干脆放弃挣扎这回事,任由他把自己当救命的浮木死命抱着,即使勒得胸骨都一阵阵发疼。

  袁显奕死死搂着他,仿佛无意识的在他耳边念出句子。

  “哥,我喜欢你,别离开我。”

  第十六章[整章重写……]

  “哥,我喜欢你,别离开我。”

  话音才落,袁显奕就跟断了电似的整个人瘫下去。袁显思根本来不及对他这句话做点什么反应,直接被他惨白发青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吓得头皮发麻。第一反应就是给任少昂打电话,电话挂断他才猛然醒悟其实他们俩现在就在医院。

  ……关心则乱。

  不多久任少昂匆匆赶到医院,盯了已经处理停当仍旧昏睡中的袁显奕半天,感叹一句:“两三年没见过他这模样了。”

  在医院里呆的时间长了见过的死人自然不会太少,尤其空总这种医院收治的不少病例干脆就是跟阎王爷抢人。早些年袁显奕收治的患者过世、家属跟医院连哭带嚎嚷着要索命的时候他就常是一昏了之,脸色比过世的患者还吓人,而且回头肯定还要闹上一个月的胃病。

  后来见的例子多了袁显奕的身体精神干脆都习惯了,任少昂粗略算算,大概有两年多没见过他晕得跟死人似的模样。

  袁显思转头看他一眼,大约能猜出他这句话背后的些许过往,脸色便凝重了许多。

  任少昂见状安慰他:“这次没吐血,已经比之前轻得多了,估计两三天就能缓过来。”

  此言一出,袁显思的脸色更难看了……

  晕晕乎乎似乎被人扛着离开了医院,醒来的时候在半陌生的房间里袁显奕有种物换星移的错觉。他脑子里明晰的记忆停留在袁显思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之前之后的事情都完全混沌一片。并不是没有印象,而是分辨不出脑海里那些模糊的事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比如……哥,我喜欢你,别离开我。

  韩雷总是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正所谓他们反正是大夫,就算食物中毒了排急诊都能插队,可是万一说错了话,这后果就不好衡量了。袁显奕一直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挺好,只不过是认识他的人都对他有偏见,总在他八卦的爱好上做文章,明明他就没干过什么,什么也没干过。

  不多时袁显思行色匆匆送了碗粥进来盯着他吃完又行色匆匆离开,一来一回根本不等袁显奕有反应的时间,人已经随着落锁声消失在门外。

  看着那被带关的房门,袁显奕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挺疼的。

  见过他之前那么惨烈的情状,袁显思自然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于是叫任少昂过来盯摊。本来在自家公司每天都兴高采烈对苏语哲施行**的任大少爷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跑来陪着因为停职而无所事事的袁大夫聊天扯皮。

  病人自杀的事情惹了不少乱子出来,韩雷被拎上去承担一切后果,只留给袁显奕一句“停职在家反省,至少俩礼拜,不许来医院”。其实这完全是韩雷为了保他,让他离是非中心远点。这种事情从某些方面来讲说不清道不明,作为当事人,躲得越远、话说得越少,袁显奕就越安全。

  这种事情上袁显奕还算懂事,于是每日无所事事赖在他哥哥家里,对着袁显思时伪装体弱多病恨不能让他哥哥二十四小时围着他转,独自在家时翻来覆去琢磨“我到底说没说那句话的问题”只可惜百思不得其解,等任少昂来盯摊时便虚心求教追人的各种注意事项。

  恨不能从小学就开始泡小姑娘的任大少只送他两句话:开车接送上下班,陪吃陪喝陪上床。

  整件事情从前到后都没有人敢通知杨慧敏和袁安夫妇,为防止父母查岗的时候出问题,袁显奕才活蹦乱跳起来就被袁显思赶回自己家住去,只每天晚上找他报个平安顺便吃晚饭。

  没过几天传来自杀病人的父母双双跳了过街天桥当场死亡的消息,袁显奕听见之后差点又倒下。到警察打电话过来让他去协助认尸的时候袁显思死活没让他过去,一口一个“连死亡通知都出来了还让你认的什么尸,你还嫌受的刺激不够大是吧”。

  两句话把袁显奕美得几乎插上翅膀就能飞,当天晚上就奔到任少昂那去跪求车钥匙。

  任少昂说:“您这是夜奔呢?还是来找我断背山呢?”随即被苏语哲一枕头拍回卧室里。

  第二天一大早袁显奕美滋滋把路虎停在袁显思的楼门前,打电话叫他哥出来上班。其实以北京早高峰路面的拥挤程度,开这么大一车上班真不比公共交通快多少。只是私家车上空调可以开足一点,座椅可以更舒服一点,再加上袁显思其实也没有必须坐班责任,平时早上班都是他生物钟使然。兄弟俩就这么在车里跟着堵车大军慢慢往前挪动,顺便还能聊聊天,其实对袁显奕和袁显思来说,都挺不错的。

  一旦闲下来袁显奕的八卦雷达就习惯性的启动了,上到国家领导人最近又访问了什么地方,下到他们小区守门的保安家里夫妻恶战又打了几次,都被他当成谈资添油加醋说给袁显思听。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袁显思总是安静当个好听众,不过偶尔也会打断袁显奕的滔滔不绝。

  比如……

  “韩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你接他的那篇论文。”

  “不接!死也不接!三十万字的论文呐,我得写到海枯石烂。严正抗议这种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罪恶行径。”刚才话正说到兴头上,袁显奕难免义愤填膺,一时完全忘了他身边坐着的是袁显思而不是韩雷。

  袁显思不动声色,复述韩雷交代给他的句子:“三十万字,三万人民币,一手交稿一手交钱。”

  袁显奕的表情几乎悲愤了,“他难道觉得他的徒弟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顿了顿,他声音仍旧那么义愤填膺,跟说话的内容完全不搭调,“实话告诉他,我确实是!”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袁显思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无奈地笑了笑,将身体靠进座位里。

  对袁显奕这次见钱连命都不要了的低劣行径,任少昂在听说事实经过之后进行了一番大肆嘲讽,而后暴怒:“你丫就为三万块钱连你哥都不要了是吧?你要缺这三万就趁早说,十个三万兄弟也给得起。你他妈到底能不能分清楚轻重缓急?现在是你写论文的时候吗?”

  估计是事情太离谱,连苏语哲都小声劝他把写论文的活儿给推了。

  袁显奕托着下巴做惆怅状,“我天天围着他转悠也得有小一个月了,到现在一点效果都没有,可见任少昂你那点招数也就对你媳妇儿还管用,到我哥面前都是渣。”

  天天开车接送上下班,看着好像是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近了不少,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袁显思本来话就少,来来回回路上就听袁显奕自己在那里滔滔不绝,作为听众的兄长除了日常关怀之外基本多一个字都不跟他说。就连袁显思再过一段时间可能临时抽调去西北新基地的事情,都是袁显奕在空间中心门口等着接人的时候,跟来回路过的科学家兄弟们套近乎套出来的。

  若是换作以前,他跟他哥能有现在这么亲近,他早就去烧高香了。

  可是单相思这种事儿就让人有点贪得无厌,在有“实质性进展”之前,估计他都得维持现在这个又惆怅又不满的状态。

  “总这么送下去也不是回事,我想了想,决定曲线救国。”袁显奕说,“我告诉他我写论文天天得熬夜一刻也不能离开我那电脑,让他一天按三餐给我送饭。”也就是说,他完全把任少昂那理论给反过来用了。

  明明只他要追别人,到头来还让别人伺候他。

  苏语哲看着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缺德呢……”

  任少昂干脆搂着人就往外走,“媳妇儿咱回家,到底谁这么缺德把这么一大坨不可燃垃圾扔这了。这不是扰乱社会治安么,公德心都让袁显奕吃了吧……”

  原则上来说,袁显思对袁显奕提出来的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拒绝。尤其他接论文这件事还有自己在里面促成,当袁显奕义正言辞说“我写这个论文就得等他们手术的数据,天天得熬夜,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我那电脑”的时候,袁显思几乎是立刻想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于是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解决他一天三顿饭的要求。

  从小被杨慧敏规定着营养食谱定时定量吃饭的袁显奕自从脱离母亲魔掌就开始暴露自己挑食的本性,往常在医院吃得上顿不接下顿,有时候连外卖都叫不上的状况还能让他稍微克制一下,这回袁显思三餐定时送到他手边的全方位服务彻底成了滋养他挑食的臭毛病的温床。

  “我不吃芹菜。”

  “……芹菜是安神的,你少吃点就行。”

  “我不吃芹菜。”

  “芹菜补血阳虚,你看你熬夜熬得脸都绿了。就吃一口行不行?”

  “那都是吃芹菜吃绿的。”

  “你根本一口都没吃过好吧?”

  “妈让我吃了二十多年了,哥,你能饶了我吗?”

  这种对话延续了足有俩礼拜。

  一步一步退让下来的后果就是孩子挑食的毛病愈演愈烈,小孩不听话其实都是这么惯出来的。他一次一次实验你的底线,如果你退让了,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孩子面前原则这两个字是没有用的,尤其他胡搅蛮缠,掐准了你不可能不让他吃饭。

  对这种娃,就只能采取铁血政策。

  袁显思把餐盒往他眼前一撂,板着脸,“让你吃你就痛快吃,哪来这么多废话。我现在去超市给你买咖啡,我回来之前这一盒芹菜你都得吃下去,剩一根都不行。”撂下狠话他径直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反省这段时间送饭送的他都心软了。这要是换成当初他在部队的时候,敢挑食?山地负重跑五十公里伺候,跑完回来还得乖乖把东西吃下去。

  袁显奕小小声应着,筷子还是只往别的菜盒里面伸。惦记着等袁显思一关门出去他立马翻出塑料袋把那一盒芹菜装好顺着窗口扔进楼下停着的垃圾回收车里,毁尸灭迹,天衣无缝。

  哪知道他哥出门之前一回身,“别以为你之前把菜扔了我不知道,这回你要是还敢扔,菜怎么进垃圾场我就让你怎么进垃圾场。”

  袁大夫的筷子,终于很悲摧的伸向了芹菜……

  等袁显思从超市回来的时候,袁显奕已经在床上睡得好像一具尸体。扔在桌上的芹菜大概只吃了几口,仍旧是满满的一盒摆在那里,实在让人没法不怀疑某个人是因为没完成任务为了避免惩罚才早早滚到床上睡觉去。

  电脑还开着,显示器上的聊天对话框里最后一句是“PACU的数据明天早晨八点报上来”。看着那明晃晃的白色界面半晌,袁显思想了想,放下刚买回来的咖啡,伸手关掉显示器。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电脑主机箱淡淡蓝色的光。

  最近一段时间他早晚都要过来送饭,顺手就会把随时都能变成震灾现场的屋子收拾出来,这会儿即使没有什么光亮,他也不担心抬脚走路会踩到什么不明物体。

  身后袁显奕睡得正熟,呼吸声匀净绵长。袁显思摸过去,在他枕头下面找寻手机准备给他定个明早八点的闹钟。这些日子袁显奕虽然被他伺候的差不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是写论文终究是辛苦,尤其许多取数据的手术是插在正常工作时间之外插的台子,两三点进手术室六七点出来是常事。上手术的人不休息,袁显奕就得跟着在这边熬夜,随时等着拿新的临床数据。两个多礼拜熬下来,人完全没有精神了,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身体又消瘦下去一圈。

  手机屏幕的灯亮起,壁纸是很小的时候兄弟俩在东北拍的一张合影。看着这张照片,袁显思还能回忆起很久之前兄弟俩拍照的时候为了谁站在假山更高处的那一场恶战。如今只怕他们兄弟俩都比那假山还高了。

  把设置好闹钟的手机塞回袁显奕枕头底下,袁显思就这么弯着身子站在床边看着弟弟熟睡的脸,接着窗外路灯和身后电脑主机散射过来的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光。因为疲劳过度和睡眠不足而苍白的脸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显眼到几乎耀眼的程度。

  恍惚片刻,毫无预警的,袁显思压低身子吻上去。

  睡梦中的人没有什么反应,既不反抗也没有迎合。不过这个时候,只要没有反抗就足够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了。

  舌尖分开袁显奕的唇齿,几乎完全没有阻碍的顶进口腔,袁显思的动作即便没有轻车熟路也已经相去不远,唇舌间温热湿润的接触黏连**到让人汗毛直立的程度。或许是睡梦中觉得呼吸不畅,袁显奕闷哼两声挣动起来,这个吻于是从唇舌纠缠滑到他下颌和颈间。袁显思舌尖舔过他平直的锁骨,微湿的皮肤上有薄荷沐浴露和薄汗混合起来的味道。

  干净清爽,到了诱人的程度。

  直到逐渐抬头的下半身因为他俯身的姿势贴在硬梆梆的床边,袁显思才猛然惊醒似的一瞬间抬头直起身体,猛然向后动作的惯性带得他整个人都后退两步,重重撞上摆在那里的椅子。

  沉重的转椅被他撞得猛然向一边倾斜起来,然而最终并没有倒下,只是因为倾斜而离开地面的轮子砸回地板上,发出巨响。

  原本还像尸体似的睡死在床上,甚至刚刚袁显思对他百般骚扰的时候都毫无反应的袁显奕因为这一声“噌”地坐了起来,茫然那环视一周之后才想起戴上眼镜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兄长。

  “……哥?”

  袁显思冷着脸抿嘴,而后一言不发转头离去。

  第十七章

  在泡吧这种事情上,任少昂一直是随叫随到的好同志,袁显思只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在二十分钟之内出现。他到场的时候吧台里的酒保正把杯身还没有开始挂起水珠的一杯酒推到袁显思眼前,吧台内外俩人眉来眼去,**气场让吧台边连只苍蝇都找不到。

  “你动作可够快的。”打着趣坐过去,任少昂抬手叫一打啤酒,盯着明显笑得完全失常的袁显思眉头皱起来几分,“这个才过来上工没俩礼拜,调酒的绝活儿一般不露,怎么就被你勾搭上了?”

  怎么笑成这样,受什么刺激了。

  “什么叫勾搭,真难听。”捞过杯子喝口酒,袁显思朝吧台里的调酒师抛个媚眼,果然换来小调酒师笑得既□又□趴在吧台上拿眼神跟他打情骂俏。眼神交流的空当间,袁显思瞟一眼难得独自出现的任少昂,“怎么没见你那宝贝媳妇儿?”

  “小疯子一进舞池,不跳渴了才不会出来。”一提到苏语哲,任大少爷皱起来的眉毛立马展平,恨不能高呼“那就是我们家的祖宗”。瞄着舞池方向已经被人群淹没的小孩儿,他拎着喝空的瓶子在手上翻花……“今天怎么想起出来玩了?”

  自从袁显思带着苏语哲从酒泉实习一圈回来,几个人就跟转了性似的,整天泡在家里上班上学吃饭睡觉,居家到任少昂这个玩习惯的少爷差点闷出病来,一直到今天进了酒吧才复活。

  袁显思摸着冰凉的玻璃杯,凝结在杯子外壁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聚合流下,在吧台上留下小片小片的水迹,“憋大发了,找人泻火。”

  任少昂僵硬两秒,一口啤酒喷进吧台里,咳得几乎要断气。

  任少昂说:“您敢不逗我么?”

  袁显思看他一眼,没理。

  任少昂又说:“你缺什么我都信,你说你缺人泻火我还真不信。”

  袁显思又看他一眼,“确实不缺。”

  任少昂继续说:“您敢扯点靠谱的事么,看你今天这样怎么这么吓人。”

  袁显思静了静,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还夹着冰碴的酒液顺着食道滑下去,却完全没有让身体冷静下来的迹象,反而一波一波更加焦躁起来。他撇着嘴,“还有更吓人的你没见过呢。”话还没说完就朝身边招手,立马有人贴过来。

  “袁大夫今儿开窍了?”过来的明显是任少昂跟袁显奕的熟人,招呼打得轻车熟路。

  袁显思撇他一眼,连人长什么样都只看了个大概就转开眼,“能不提他么?”

  来人一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任少昂朝他一挥手让他马上消散。盯着人稍微离了远点,任少昂一把揪过袁显思的衣领,“你丫干嘛呢?”

  就算三伏天人都烦躁,干的离谱的事情稍微多了点,今天这样也太过头了吧?白天的时候不是还挺正常去空间中心报到去研究生院跟着听课?晚上是受什么刺激了跑到酒吧来发疯,难道路上被车撞了?

  任少昂实在是没敢往袁显奕身上想——那厮不把他哥当祖宗似的哄着就不错了,哪敢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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