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年,林凡为袁显奕没有辍学跑回北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遇上暑假小学期不回家的时候仨人就在西安城里临时租套房子,没有课的白天在屋里臭贫有时还互殴,晚上穿着背心短裤拖鞋出去一人打上两斤稠酒弄一炉子烤串蹲路边上看着来来往往小姑娘们的大腿。
袁显奕就好像突然忘了他哥的存在似的。
直到之后很久的寒假,回北京的火车上另一位仁兄说起父母待自己苛刻对弟弟无微不至。
“他们不是宠他么?敢亏待我,我天天捡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往死里打那兔崽子。什么兄弟情深全是狗屁,不把他打得半死他就不知道我是他哥。”
任少昂全没在乎这种放屁似的发言,照旧闷头打游戏,于是袁显奕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您这哥哥可真伟大”的时候,他愣了。
那位仁兄明显是个脾气暴躁的主,立刻翻脸:“我们说话关你蛋事?”
“天天跟家打人你还有理了?”袁显奕冷笑。
俩人互相瞪着,不多时那位仁兄放话:“有种的下车见真章。”
袁显奕答应的连半秒钟的迟疑都没有。
那位仁兄本以为自己是京城地头蛇,却没料到他眼前还有一个比地头蛇更难搞定的任少昂。都收拾妥当了从局子里出来,任少昂拖着满脸都是伤的袁显奕沿着长安街压马路,“你至于么,路见不平也撒这么大火儿。你妈要问起来你怎么应付她?”
“大过年的她问不了什么,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袁显奕板着脸摸摸伤口,热辣辣的疼,“我也不是路见不平,就是听见他那么说,心里憋气。”
任少昂哪会不知是那位仁兄一席话触了袁显奕的逆鳞,于是抿抿嘴,没应声。
就听袁显奕跟在他身后,声音怨气冲天。
“我都三年多没见过我哥了。”
大四的最后半年,任少昂的祖父母先后去世,任少昂匆匆忙忙从西安拿了毕业证和学位证书回到北京,干的第一件事是把父亲和继母从祖父的葬礼上打了出去,从此父子彻底决裂。
跟林凡一起继续坚守西安的袁显奕很快面临最后抉择——乖乖回北京听从杨慧敏的安排进空军总医院,或者服从分配到地方上去带卫生队。抓心挠肝地纠结了一个多月,他最终还是打电话给任少昂。损友只用一句话就轻易决定了他的未来。
“显思现在在北京,国防大学上学呢。”
第三章
什么“远离北京的信誓旦旦”,什么“摆脱父母自立自强”,什么“天塌下来低头拿肩膀去扛”,到了“袁显思”这三个字面前,就都是狗屁。
军医院毕业前途也不是那么光明,要么靠关系靠钱进大的军区医院,要么服从分配被送去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卫生队。想要选未来停留工作的地方,尤其是想要留在北京,对于袁显奕来说,就只有服从母亲的安排乖乖进空军总医院这一条路可以走。
进医院的头一天晚上,袁显奕在酒吧里对着任少昂大吐苦水。
“一年轮科,一年住院医,一年住院总,连上论文我得在医院耗四年都不能出来,我怎么觉得我就是卖给空总了……”
“你妈把路都给你铺好了,你有毛可抱怨的?老实干活吧!”任少昂把他叹息哀怨着靠过来的脑袋推到一边去。
在某些人看来,袁显奕这种已经完全被铺定好,在途中甚至连绊脚石都没有的人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去连着盯一个月的急诊大夜班你就不这么说了……”袁显奕张牙舞爪尽力把事情比划得更加夸张一些,任少昂敲敲他肩膀,他转过头,就看任少昂倚在沙发的一边抻长了胳膊招手。
入口处灯火阑珊,有人在对整间酒吧的环视中慢慢转过头,目光锁定任少昂,举步走来。
几年军营历练,袁显思明显消瘦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再随意的动作也消除不掉的冷硬,只有唇线一直抿得很直,嘴角依旧垂着,打眼看过去就是张硬梆梆冷冰冰不爱笑的脸。
袁显奕顿时局促起来,在他走过来的几秒钟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正襟危坐。
“哥。”
袁显思的眼神漠然扫过弟弟,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一言不发,径直坐在任少昂身边,权当另外一边坐着的袁显奕只是团空气。
任少昂只能先给袁显奕一个安慰的眼神,轻车熟路挑起话题:“怎么样?硕士有戏么?”
袁显思随意叫了杯喝的,端着杯子摇摇头,“基础差得太多,直升根本不可能,估计回济南之后做函授,后续还不知道怎么办。”
他是从部队考进的军校,读下来大学本科没有问题,但是以他那小时候脆弱得连鸡蛋壳都不如的基础,再往上考就有点像是天方夜谭了。
袁显奕正听得云里雾里,被任少昂一把拉过去。
“这书呆子本硕连读都下来了,还说要续一年北医的博士,你也表示表示啊。”
袁显思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弟弟局促还带点期待的表情,完全没有笑意地抬高两边嘴角,“恭喜。”
这个表情冰冷得已经带了些恶毒的意味。面对这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袁显奕瞬间如坠冰水中,从心底一直寒到指尖。他打消了心中所有的期待,将坐的位置也挪得尽量离兄长更远一点。
“你干嘛呢,那是你弟弟。”趁着袁显奕去卫生间的功夫,任少昂恶狠狠给了袁显思一拳。
袁显思不疼不痒地继续喝酒,茫然望着不知名的地方,“等到不管他过的多好我都不恨他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我当不了他哥。”
那么多年堆积起来的心结,怎么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烟消云散。
袁显思在北京读书停留的期间,没回过家,没给任何一个家人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有他的直接联系方式。家里的电话本上记着的永远是他在济南军区直属领导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的结果永远是“您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会为您转达的”。如果袁显奕想见他,需要任少昂约他出来,或者是袁显思和任少昂在酒吧打架惹了祸,任少昂叫袁显奕过去救场。
这两个会打架的从小就是部队大院里打架的名人,如今个子拔起来了,力气也见长,动起手来稍一发狠就见血,弄断人家两根骨头也是常事。袁显奕为了从局子里面领他们俩出来几乎拜遍了三里屯和五道口附近各大派出所的民警,留下一圈“双胞胎兄弟怎么能差这么多”的名声。
毕业之后袁显思依旧回济南军区服役。送走他的那天晚上任少昂把喝得有点高了的袁显奕拖回自己在北三环的临时住处,俩人躺在客厅的长毛地毯上穿过全透明的钢结构隔层以及玻璃屋顶看着北京根本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你总是这么请假出来救场也不行吧?”任少昂说。毕竟医院不是袁家开的,袁显奕又在住院医期间,照理应该二十四小时医院待命。袁显思在北京的这段日子,平均两三天就得让他晚上请一次假出来警察局救人,随叫随到一句怨言都没有,这小子八成是挨了批也不肯说。
“没事,林凡替我盯着呢。”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跟你哥面前装装就得了,别跟我面前装。”任少昂抬腿给他一脚,袁显奕就像个死人似的任凭他怎么踹都没反应。任少昂自觉没趣,翻起白眼,“算了,反正他走了,往后也用不着你局子里捞人去。”
袁显奕沉默得有点异常。
“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好像他应该再在北京待几年,我再去捞你们几次……”
“你还没捞够啊?”
“你就当我上瘾了吧。”
每每半夜轮床,手机一响他就像接了圣旨似的请假从医院跑出去。到派出所救人,看一眼袁显思冷冰冰的脸,对着值夜班脾气暴躁的民警一通点头哈腰赔礼道歉,然后带着满身疲惫回医院去接受值班主任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开始期待下一次手机响起……
就好像吸毒一样,不管身体承受多大痛苦,心理承受多大压力,那种**始终摆在那里。
袁显奕深深叹气,“这是一种心瘾,戒不掉的。”
“别说得那么吓人,不就是失恋嘛,死不了。”
“……他还能回来么?”
“天知道。他现在是军籍,正经的来去不由人。”
“我等他回来……等不到,就等我回头脱了军籍,去找他。”
从那之后,袁显奕再也没见过兄长,也没有任何联系。仅有的消息是任少昂和袁显思偶尔通电话捎来的一两句口信,还有在医院里跟大姑娘小媳妇们交流八卦套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济南军区的新闻。
中途曾经有一次他拿起电话拨下了袁显思留在家里的电话号码,打定主意软磨硬泡死活磨到彼方叫袁显思过来接电话。听着电话中传来的一声一声脉冲振铃的声音,他心底的鼓动似乎被无限倍的放大,渴望逐渐转化成一种焦躁,令他坐立不安。
却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因为电视里传出的一句话打消了念头,瞬间挂断。
那次的报道里一个小女孩遭人围殴洗劫,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身边有无数同班同学冷眼旁观。事后采访路人,路人义愤填膺的说了一句“能帮她反抗却没有做到,能帮她求救却没有做到,这样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的人,都是那群暴徒的帮凶”。
一时间袁显思曾经在家里遭受过的种种都挤入他的脑海,竹条皮带抽在身体上堪称清脆的声响,杨慧敏尖锐得近乎刺耳的斥骂,还有那个人面无表情直挺挺顶着烈日跪在水泥地上的身影。
那些时候他都做了什么?
或许是假装没看见低着头默默路过,或许是躺在医院里接受医生护士的悉心呵护,或许是坐在房间里守着家庭教师补习功课,或许是缩在被窝里捂住耳朵假意欺骗自己这样就可以听不见看不到,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如果他能够站出来,哪怕只说一句话,很可能他们兄弟的关系不会是现在这样。
袁显奕想,我就是那个冷眼旁观的帮凶……
在医院的日子因为有杨慧敏和韩雷的关系一直过得相当顺畅,他本身长得又招人喜欢,平时对着患者还有家属也相当平易近人,人缘可谓好到了一定程度。这一次评职称虽然他是走了不少的旁门左道,却也没有谁在背后多念叨什么,只不过他这顿饭肯定逃不掉。
所谓的外科医生就代表没有完整的休假日,盯床期间患者有任何异常都要随叫随到。像是聚众吃顿饭这种看似轻而易举的事情,实际上很少有机会。
终于安置好患者,已经是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林凡摁着袁显奕,“别想跑,今天这顿饭你请也得请,不请也得请。人民群众下半辈子的生计都看你这顿饭了。”
“人民群众能不能有点出息,别光靠我这一顿饭活半辈子。”
“多两顿人民群众没意见,只要你请,咱们一定吃。”
“林凡!你等着你提副主任医师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袁显奕就被押着往医院外面走。小姑娘们跟在后边叽叽喳喳说笑不停,大部队浩浩荡荡奔赴张燕点名要求的中央电视塔。
塔顶旋转餐厅的自助餐这个时候客人并不太多,小姑娘们占了位置就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跑去取食物。袁显奕一脸肝疼表情付了餐费晃进来,被林凡一把拖去角落。
“怎么着,少昂不过来?”枉费他还特意通风报信。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袁显奕火冒三丈,“你还敢说,我都没跟你算这通风报信的账呢!”
“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蹭袁显奕的饭这回事,如果遗漏了任少昂,那位天老大他老二的少爷肯定能把他们两个都拆吧拆吧吃咯。义正言辞地说完,林凡又把话题一转,“别扯远,少昂真的不来了?”
“怎么可能。”袁显奕撇嘴,扯着林凡过去拿食物,啤酒海鲜堆了一盘子,“他说等他媳妇儿下课了再过来咱们续第二顿。就他那臭脾气见不得小护士,你又不是不知道。”
因为家庭关系,任少昂极讨厌做护士的小姑娘。即使是他寄住袁家的时候,做护士长的杨慧敏对他再怎么温柔体贴细心呵护,也难换他一个好脸色。而且他那张嘴又损得要命,发起火骂起人来男女不分荤素不忌,之前空总的小护士被他骂哭了岂止几个十几个。为避免悲惨情景再度上演,任少昂索性尽量避开这群唧唧喳喳的小姑娘。
“见不得小姑娘是假的,离不开他媳妇儿才是真的吧。”林凡说的一阵见血。
俩人在心底恶狠狠嘲笑了整天围着媳妇儿转的任少昂一通,表情极度正直地回到座位上。
这顿饭其实吃得相当亏——护士长面无表情勒令所有有胃病的医生限量喝酒忌食生冷烤炸,林凡和袁显奕看着那帮小护士一口一口又一口大肆吃喝刺身烤肉炸虾冰啤酒,心中生出了“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带着护士长一起来”的愤恨。
在位置上坐稳没多久,林凡就被值夜班的小护士一串夺命连环CALL叫回医院。有人正开玩笑要打赌下一个被叫回去的是谁,结果自己的呼机跟催命似的响起来。说说笑笑到了自助餐的时限,大部队浩浩荡荡离去,袁显奕守在玉渊潭的路口掏出手机给任少昂发短信。回来消息说任少昂伟大的媳妇儿已经下课,俩人正开着车奔赴西钓鱼台。
任少昂的媳妇儿苏语哲是大学在读的学生,小男生长得比一般小姑娘还漂亮几分。最近正准备期末考试忙得焦头烂额,难得偷空出来蹭饭吃,下了车便直奔袁显奕,“听说今天你请客,吃什么随我点,真的假的?”
袁显奕瞟一眼倚在大红色路虎揽胜车身上的任少昂,把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响。继林凡私自通风报信之后,又来了一个任少昂谎报军情,他什么时候说过吃什么随苏语哲点了?这帮没良心的是惦记着把他卡里那点积蓄都借着这个机会败光吧?
“苏语哲,我可没说……”
他根本来不及辩驳,任少昂直接蹭上来搂着苏语哲咬耳朵。
“咱们别听他胡扯,想吃什么就点,吃完让他买单,这么大谱的大夫怎么能没钱呢怎么能哭穷呢。您说是吧袁大夫?”说完还朝袁显奕抛个媚眼。
“任……少……昂……你大爷的!”
“我爸是独子,谢谢。赶紧上车!林凡让我医院门口接他。媳妇儿咱们哪吃啊?”
袁显奕彻底被剥夺发言权然后扔进后座。这个年头掏钱请客的人根本没人权。
四个人吃吃喝喝就到半夜,任少昂喝得走路都打晃还打算去摸方向盘,被苏语哲拖出来暴打一顿然后塞进后座里。林凡才安生几个小时又被夜班护士叫走。没怎么沾酒的袁显奕开着任少昂那台其实没怎么上过路的路虎揽胜先送了那对腻歪得要命的小情侣,才准备回自己远在中关村的住处——再回北京之后,他就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
正逢红灯,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闪动的号码有几分陌生,他接起来才知道那是杨慧敏借了医院里干部病房的座机打给他。
“刚跟少昂他们吃完饭,正准备回家呢,这两天有一床胃癌的,我得抽空多睡会儿。”
听他报告完状况,杨慧敏素来严厉得有些刺耳的声音才响起来,有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别回去了,赶紧来医院,你任叔叔快不行了。”
袁显奕一愣,低低应了一声挂掉电话便调转车头。
这个世界上能被他称作“任叔叔”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任少昂那跟儿子关系破裂许久的父亲任道远。
途中又遇红灯,袁显奕想了想,摸出手机翻出任少昂的电话号码。他脑海中突然晃过十几分钟之前任少昂搂着苏语哲笑得畅快的脸,神使鬼差的把手机又塞回口袋里。
第四章
任袁两家的交情要从三十几年前说起。
任道远的父亲是驻外大使,任道远在国内的关系自然也比较吃得开。年轻的时候他跟袁显奕的父亲是战友,后来这位战友谈起恋爱,为求方便就把当时在沈阳军区当护士的杨慧敏弄到北京进了空军总医院。再后来,才有了袁显思和袁显奕。
如此深厚的交情,任道远的元配妻子在任少昂出生之后不久就抛夫弃子跑去国外,任道远再婚之后父子关系急剧恶化直至彻底破裂的事情,袁安夫妇自然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任少昂的生母、任道远的原配妻子就是护士,任少昂对小护士的厌恶也由此而来。
袁显奕长了个里面填满八卦的脑子,对这些便很容易了如指掌。
到医院一进干部病房,就看医生护士忙作一团。躺在病床上的人明明还未足花甲,看起来却仿佛已经有百余岁般苍老。面相比任道远年轻了许多的继妻还有才成年的次子任少连守在病床边,病房门口站着的是面色凝重的杨慧敏还有袁安。
跟父母打过招呼,袁显奕站在门边,轻声问:“要给少昂打电话么?”
方才他在车上矛盾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拨通任少昂的电话。这父子两人已然决裂多年,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任少昂对家里人绝口不提连任道远他们打来的电话都不肯接,袁显奕觉得这时候通知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杨慧敏抬头看着高出自己一截的儿子,“这么好心想打的话你可以现在去打。”
任家这对父子的关系决裂,与其说是父子的矛盾不如说是继子跟继母相处有问题。尤其是次子任少连出生之后,更是每况愈下。现在这母子两个都不惦记着去叫长子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们这些关系很好的“外人”哪有理由去打电话叫人。
监护器上的心脏波形不断重复着跳动两下然后恢复一条直线的变化,直到最后归于死寂。
抢救中的医生终于停下所有动作,看着墙上的挂钟冷冰冰地宣布死亡时间。这个时候才陆续有来见任道远最后一面的老战友赶到,顿时病房内外一片哭声,病房走廊里低沉的哭声和劝慰声混成沉闷的轰鸣。
袁显奕跟父亲一起扶着母亲往病房外的长椅方向走,此时口袋里的呼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松开杨慧敏的胳膊准备拿呼机出来看,杨慧敏的身体就好像彻底脱力似的倒下去。
等到他反应过来该去接的时候,已经有另一双手替他扶住了虚软倒下的母亲。
那双手很干净,顺着手腕看上去有一块相当古旧而且袁显奕相当熟悉的机械手表,再往上是洁净整齐的衬衫衣袖。淡淡的蓝色,是在空军总医院工作的袁显奕再熟悉不过的空军军装。
他一瞬间有些僵硬,甚至不敢再往上看。
直到那人开口:“少昂怎么没来?”
袁显奕缩缩脖子,耗子见了猫一样的胆怯乖巧比在他母亲面前的时候更严重一些。
“妈说这电话我不能打。”说话的时候,底气都有点不足。
那人冷哼一声,扶着杨慧敏让她在长椅上坐好,对着袁显奕劈头盖脸骂起来:“妈说不能打你就不打?你不知道少昂不接方姨和少连的电话吗?你跟少昂恨不得天天见面天天通电话你连一个屁都不放,任叔叔病成这样少昂知道吗?你让他知道过吗?”
袁显奕缩着脖子没敢答话,倒是坐在长椅上的杨慧敏一把甩开那人的手,“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问这种问题难道自己都不觉得心虚吗?”
那人迟疑片刻,慢慢收回被甩开的手,毕恭毕敬朝杨慧敏鞠了一躬,又到病房门口脱下军帽向病床上已经被白色被单盖住的死者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院走廊尽头之前,袁显奕只来得及低低叫了一声:“哥……”
张燕和护士长吃饱喝足之后带着小姑娘们转了一圈电视塔,一群人嘻嘻哈哈走在西钓鱼台。突然有人眼睛尖,一眼看见马路对面正在打车的人,高喊一声:“那不是袁大夫么?”
那人抬头匆匆看了他们一眼,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绝尘而去。
有人小声念叨:“这是怎么了?冷冰冰的……还穿身军装……”
张燕也不明所以地看着护士长。
护士长笑笑,“你们认错人了。那不是你们袁大夫,是他双胞胎哥哥显思。你们袁大夫什么时候动作那么板正过?想追袁大夫的不如掉头追他,一样的脸,这个比袁大夫靠谱多了。”静默片刻,她又低声念叨起来,“他应该在济南啊,怎么回来了……”
从医院回到父母家里,袁显奕根本没抱着能再看见同胞哥哥的希望——从高中毕业之后,他就再也没在这个家里看见过袁显思的影子,连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安顿好父母之后接到任少连打来的电话,说任道远是下个周二出殡。
握着听筒,袁显奕矛盾了很久,终于问起给任少昂打电话通知父亲死讯的事情,“如果你们不方便,我打给他。”他没有办法不把袁显思今天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在脑海中构思给那位死党打电话通知他生父死讯时候的言辞。彼方的任少连也沉默良久,低低说道:“不麻烦你了,我会亲自去找他的。”
这对兄弟见面的场景必然会非常惨烈,大打出手也是说不定的,身为局外人没有什么一定要介入的理由。劝慰了要任少连节哀、跟兄长见面的时候要冷静,袁显奕颇无力的挂掉。
“爸妈你们早点睡,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你路上小心点。”曾经劝过了上百次让他回家来住,到现在杨慧敏也懒得再说。年轻有为平常又相当听话的儿子,总拴在身边也没什么意义。
袁显奕“嗯”了一声朝门外走,出客厅还没推开门就听身后电话响。想想已经安顿好准备睡下的父母,他转身接起,“你好,请问找哪位?”
电话彼方的人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仿佛松了口气,硬梆梆地报上名字:“袁显思。”
“哥……”这个称呼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嘴里冒出来,出声之后袁显奕才意识到自己叫了什么,转头看看卧室里似乎没有被惊动的父母,压低了声音:“爸妈睡了,什么事跟我说吧。”
匆匆问了任道远出殡的日子还有任少连的手机号码,根本不给袁显奕多说一句话的机会,袁显思在彼端切断了通话。
就好像,不想跟自己的弟弟多说一句话的感觉。
听着那一串断线后的忙音,袁显奕叹气挂掉电话出门。刚刚发动车子又接到林凡打来电话,说是收拾病人到现在,让他开车过去捎一脚。
“今晚上你来我这那吧。”这是林凡上车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袁显奕那边本来是两居室的房子,之前同住的房客搬走之后他索性把整套都租下来,免得杨慧敏整日念叨跟陌生人住在一块儿不安全。在任少昂认识苏语哲之前另一个房间经常是任少昂或者乔安方常住,自从苏语哲出现,那间屋子就彻底空下来了。
“今晚没人骚扰你?”林凡问。
林凡家跟医院连成一条线刚好斜切东北四环西南三环,虽说袁显奕现在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近,但也终归比到他家的距离要近一些。这个时间折腾回去睡不了多久也该起来上班了,倒真不如干脆到袁显奕那蹭一个晚上,还免得打扰父母。
袁显奕踩着油门,车子慢慢滑上主路。
“少昂他爸死了。”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哥回来了。”
因为这样的理由,他今晚格外不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之后的一周里,袁显奕大夫反常得连张燕都抱着巨大问号去询问护士长:“袁大夫怎么了?”
失落,沉默,正直,严谨,这几个词一起出现在袁显奕这个人身上的时候,带来的是相当强烈的违和感。新来的几个小姑娘连“袁大夫是不是跟他哥哥换衣服了”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护士长敲敲几个小姑娘的脑袋,轻声呵斥:“人家叔叔去世了,失落几天都不行?碍着你们了吗?一个一个就不会想点正事,赶紧干活儿去。”
小姑娘们顿时叽叽喳喳作鸟兽散。
张燕拿着巡房记录,依旧看着似乎在散发低气压的袁显奕的背影,“之前我可没看出来他跟他那个叔叔有那么亲近,前几次报病危的时候他都没怎么关心过。”
护士长摇头,给她一巴掌让她安心去干活儿。
出殡那天的天气很晴朗,温度并不很高,八宝山人民公墓灵堂这种里来就比其他地方温度低的屋子里即使挤满了人也还是让人觉得凉嗖嗖的。
袁显奕想了想,还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这几天一直不是很精神的母亲肩上。
上了年纪的人在身边有人去世的时候总会触景自伤,尤其这一次走的还是他们的密友。袁显奕扶着母亲,突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
此时袁显思自灵堂外健步如飞走来,身上的军装照旧整齐干净。他看也不看显奕一眼,只是沉默地搀扶起袁安,一家四口慢慢朝遗像走去。
黑白照片里的任道远看起来还是很久以前穿着军装的样子,大约是后来病得太久太虚弱,没能来得及再去拍新的照片。袁显奕记得,任少昂跟他吵崩之前,他一直是这副精神矍铄的模样,只是偶尔会面带愁容。自从任少昂与他决裂离家,他就以相当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了。
“我联系过少昂了。”袁显思突然小声说,引得袁安跟杨慧敏都转头去看他,“少连劝不动,我去见过他了,他今天会来的。”
没人答话。
杨慧敏和袁安总也不太理会这个长子,这会儿没有甩手让他走人已经是卖着任道远的面子。袁显奕抿着嘴,一口气憋在胸间也不想说什么——本来劝任少昂这件事,应该是他去做,论交情论亲密度这世界上跟任少昂最亲近的朋友应该是他。现在是他的哥哥去抢了这件差事,或者说是因为他没做所以被越俎代庖,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在别扭的究竟是他跟任少昂的交情情还是他对袁显思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