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两者皆有?
出殡送葬的仪式按部就班进行。到了中途,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任少昂终于到场,还带着苏语哲。原本肃然一片的灵堂里顿时炸锅,千百种议论的声音融汇到一起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片嗡嗡嗡里,就听任少昂丢下一句“我把你儿媳妇带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早死早超生,下辈子别当我爸”鞠了躬转身走人。
这下灵堂里更是翻了天,杨慧敏气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袁显奕赶忙扶着母亲到一旁找地方坐下。袁安倒是摆出很淡然的表情,安慰妻子:“少昂从小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孩子,他能回来就不容易,何必动那么大的气。”
“他亲爹死了,他说这种混账话,还带个男人回来,他……”杨慧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总比他不回来强。”袁安暗自叹息,“少昂受了多大委屈,别人不知道,我们难道不知道?”
杨慧敏扶在袁显奕胳膊上的手突然握紧了。袁显奕轻轻抽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袁安这几句话虽然言者无心,杨慧敏却是听者有意,袁显思在这个家里曾经受过的委屈,半点也不比任少昂少。
虽然没有人说,但是不代表没有人知道。
只是这个结越团越大,到现在也找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一家四口的气氛顿时阴沉得有些诡异。到葬礼结束,袁显思抬腕看了看表,放开了扶着袁安的手,“爸妈,我晚上的飞机回济南,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从军区请假出来确实不容易,袁安也不多做挽留,只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杨慧敏则是连理都不理会长子,找些身边认识的人闲聊,言谈间不乏对任少昂的不满与责骂。
袁显思离去的脚步稍显匆忙,看在袁显奕的眼睛里就带了些逃离的意味。让父母在原地稍等,袁显奕追上去,一路追出人民公墓跟着兄长一同上了地铁。
此时已经是晚高峰,地铁一号线上的人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他们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同时挤进同一车厢里,连呼吸都觉得局促。袁显思没有回头,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弟弟一直跟在身后,高大身体倚着栏杆,“你跟着我干嘛,不用送爸妈回家了?”
“哥……”憋了片刻,硬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袁显奕扶着身边的栏杆,越过兄长肩上的肩章看他隐约是转回一些角度的侧脸。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线条冷静,是在军营里打磨了近十年的硬挺刚直。他又迟疑片刻,终于问出口:“哥,你不能回北京么?”
袁显思稍侧过身,只回复他一句:“你自己也是军人,你应该明白。”
军人要去哪里,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他当初选了这条路,就不会再因为这种事情矛盾纠结。这么简单的道理,同样出身军人世家的袁显奕应该明白。
也就是说,他不能,也不会回北京。除非,有命令。
听出回答里根本不容质疑的拒绝,袁显奕默默点头。恰好这时地铁到站,他随着下车的人流被挤出车厢,目送兄长被上车的人流挤到车厢中间被人群淹没。
如果能重新给我十年……不,十五年……他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的念头。如果能重新给他十五年的时间,也许,他们这个家,他们兄弟,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第五章
翌日上班,袁显奕就像突然复活了似的照旧扯贫八卦,仗着一张帅脸跟新来的小姑娘们打成一片,连患者跟陪床的家属都没逃过他的魔掌。张燕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袁大夫,您是魂儿去冥王星旅游了一圈还是怎么的,精神频道切换太快我们真适应不了。”
前两天还阴沉得好像什么正人君子,今天怎么又变回流氓了?
“人有旦夕祸福,谁没个死的时候呢?”袁显奕倚住护士站的桌边站着,脸上红得几乎发光,嬉皮笑脸说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内科赵主任女儿那小男朋友,原来不是比我还混蛋么,这两天也人模狗样了,你不能歧视咱们。谁说冥王星来的没人权来着……”
张燕惊诧地瞪大眼睛看他,抬手招呼正路过的林凡,“林大夫,您看一眼他是不是魔怔了,说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风马牛不相及。”
“癔症得送精神科,我是外科大夫。”林凡应了声,放下手边的东西只看了袁显奕一眼,脸色立刻变了,伸手就往他额头摸,“脸这么红,你是发烧跟这说胡话呢?”
“谁发烧了,你别瞎扯……”袁显奕往侧一躲,却没能躲开。
林凡轻轻松松一探手,架着他胳膊就摁在墙上直接卡着脖子摸体温,“躲什么躲,大学时候我擒拿是满分,你躲得开么?”
护士站里立刻有人高呼“林大夫你好帅啊找老公就得找这样的”,瞬间又被“等你老公这么摁你的时候你就不喊帅了”打压下去。
林凡摁着袁显奕的胳膊,眉头皱的死紧,朝张燕喊:“让个地方给他试表,身上都烫手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袁显奕摁进护士站里量体温,最后是护士长过来拔出体温表,“三十九度都出去了,袁大夫你还能在这上班挺坚强的嘛。”说完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开始扒袁显奕身上的白大褂,“赶紧给他换衣服送回家。幸亏这会儿没有疫情通知,不然就得把你隔离咯。”
“我没事……你们敢不扒我裤子么……我自己走……我打车回去……”
被林凡塞进出租车里,又抻着脖子弹出来叮嘱了一句“帮我问问这回打车给报销么”,袁显奕才算安稳坐下准备回家。司机师傅车子刚起步,他搓搓胳膊缩了缩肩膀,“师傅能把空调关了么,有点冷。”
司机回头,“今儿阴天降温,我没开空调啊。您这是发烧呢吧?”
“那是我烧的出毛病了,您甭理我。”说完仰躺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头晕脑胀。
晕晕乎乎间耳边依稀回响起护士站那群小姑娘刚才东拉西扯,说他发烧是昨天出殡时候撞鬼了,阴气侵身得找个庙拜拜才成。又说他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好看得都有点阳气不足,一看就知道是个容易撞鬼的体质,男戴观音女戴佛赶紧去求一个挂脖子上。
“小小年纪不学好,一脑子的封建迷信。老子是党员,根正苗红的三代老革命家,死人见得比你们认识的活人都多,哪能撞鬼呢……”
听见他神神叨叨的念,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他一眼,也缩了缩肩膀。
回到住处,空荡荡的房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冰箱里是空的,被杂物掩埋的桌子上还扔着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剩的矿泉水。袁显奕随手摸出两片退烧药吃下,把自己扔到床上。
口袋里的手机滑出来,他捏着手机按下重拨键。
电话很快接通,彼方任少昂的声音有些模糊,“显奕?怎么想起给哥哥打电话?不上班了?”
“你在哪呢?”通话质量这么不好,明显不是他会常去的地方。
“昆明,跟我媳妇儿过暑假。来吗?哥哥给你掏机票钱。”任少昂笑得没心没肺,完全听不出来是昨天才参加了亲爹葬礼的模样。
“不打扰你们夫妻生活了,您就接着败家吧……”笑骂一声切断通话,袁显奕仰躺在床上,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发烫,整个人都好像跌进棉花里,全身酸软发疼动弹不得。他大学时候曾经因为流感差点送命,到现在也还留着一旦高烧就会肺炎的后遗症。
得吃点东西,然后吃消炎药,他想。
可是冰箱是空的,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好像是吧。上次去超市买东西是什么时候来着?
躺了片刻,他又想:他这三十来年,到底干什么了?跟他相似年纪的几个人,袁显思现在在军区活得有模有样,肩章上少校的军衔已经顶了很久,估计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中校;任少昂原本在北京城混日子,现在也恋爱滋润去了,说是过暑假,其实根本是渡蜜月;林凡是跟他一起混在医院的,只不过家里的关系远了点,大概送礼也送得不及时,不然以他的资历技术,别说副主任医师,说不定主任医师都已经当上了。
这三十来年,袁显奕你到底干什么了?你又会干点什么?
喉咙丝丝拉拉的发痒,他咳嗽两声,有些自暴自弃地重新抓起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
“……妈,是我,我发烧了……”
从小袁显奕就是易感体质,但凡有流行病、但凡气温起伏,他肯定是首先被撂倒的那个。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杨慧敏才对他特别关爱有嘉,以至于后来到了偏心的程度。
隐约还能记得很小的时候在东北外婆家里住,小城镇家家户户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多邻居还是分不清楚这对双胞胎,只知道流感的风潮一来,在外边活蹦乱跳的定然是袁显思。袁显奕只能抱着水果罐头窝在床上烧得小脸通红。
那时候他们的外婆还在,抽了一辈子烟袋的东北女人盘腿坐在床上拿街边散卖的高粱酒揉搓外孙的胸腹还有手脚,满室酒香。袁显思噔噔噔跑进来,一掀衣襟,原本兜在衣服里的罐头零食水果散得满床都是,他抓起一盘鱼罐头就往弟弟通红的脸上贴。
“显奕你看,这个是王舅舅给的,舅妈说得你退烧了才能吃。你赶紧退烧我等你啊……”
……
朦胧中有人把他平躺在床上的头用枕头垫高,然后手背上一阵湿凉,随即传来针尖穿透皮肤的刺痛,随着药水注入血管,整个身体从左手开始逐渐脱离让人焦躁的高温。
“总护士长,剩下的我来就行了。”林凡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飘渺,“您先回去吧,一会儿晚了路上该堵车了,袁叔叔还一个人在家呢。”
杨慧敏的声音则更加模糊,完全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弥蒙中,隐约听到大门开了又关还有落锁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伸进耳廓“咔嗒”之后“哔”的一声,林凡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响起:“总算降点了,回头烧傻了你爹妈得哭死。”
“……我烧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袁显奕开口,嗓子干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撕心裂肺的。
“你傻了我省一顿升副主任医师的饭钱。”林凡回头,直接递过去一碗温热的蔬菜粥,“醒了就赶紧起来吃饭,饿这么长时间你胃不疼啊?别以为你烧到三十九度你就真是斯巴达,回头胃病犯了疼死你。”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撑着身体坐起来,袁显奕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粥。高烧时候味觉迟钝的厉害,吃着清淡的东西勉强能有点胃口,可是依旧吃不下太多。拿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他想,袁显思要是在部队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可怎么办。
“林凡,地方部队的卫生队条件到底什么样?”一直只听见有人叫苦,没见过苦到什么程度。
林凡撇撇嘴,“还能什么样?要啥啥没有,用啥啥不够。”
都没法想象这样的地方怎么给人看病,袁显奕想,他哥现在好歹也是军官级别,不至于还沦落到要去卫生队看病。
“那军区医院什么样?”
大概是觉得这问题的走向有点不对劲,林凡从捧着的书本里抬起头回身看他,“又问卫生队又问军区你想干嘛?就不能老实在一个地方呆着?不让你身边的人为你操心你能死是吧?”
他刚回北京那段时间忙于实习,虽然没太关心袁显奕那时候的行踪,但是总能知道点风吹草动。这小子从袁显思回济南军区开始就不那么安分了,这会儿难保不是打算换换工作地点。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
现在距离他熬上主任医师虽然还得一段时间,但是韩雷还在,杨慧敏的人脉也都还能派得上用场,他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发言说离开空总,杨慧敏能把他的皮扒了——有一层算一层,全都扒的干干净净,然后拆骨煮汤。
再说,他就算跑去军区,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实际效果。而且从空总请调去军区容易,想再调回来,那基本上就是下辈子的事儿了……
捧着碗,袁显奕继续异想天开。
“你说我要是走走后门,今年国庆让他们抽我哥回来参加阅兵,这事儿靠谱么?”
林凡特别慎重地看他半天,放下手里的书。
“你给我老实躺下,把碗放边上,再说胡话我送你去安定医院精神科了啊。”
闲暇时无所事事工作时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是转年元旦前后,年底评优的时候袁显奕蹭了个不大不小的奖项——他业务做得不错,论文也从来没断过,长得又相当受患者跟家属欢迎,在医院里人缘也一直很好,再加上韩雷和杨慧敏的种种关系,年末评选这种事情如果能没有他才是怪事。
白天刚公布了评优的结果,下班时候就接到任少昂的另一损友乔安方打来的电话,说晚上后海某酒吧集合,乔安方做东。
“怎么?未卜先知我拿个年末奖项,准备招待我一把?”袁显奕换着衣服随口打趣。
“你怎么那么大面子啊爷得招待你?”彼方乔安方的声音除了流氓还是流氓,比平常二世祖还混蛋几分,“赶紧过来,少昂说招待一贵客,让你必须到场。”
“他能有什么贵客……”
“你赶紧过来就成了。”
出医院门直接打个车奔后海,袁显奕坐在后座里迷迷糊糊想任少昂能有什么贵客。
那小子谈上恋爱差不多两年了,整天媳妇儿长媳妇儿短,把个大学生伺候得跟祖宗似的。最近估计是浪荡够了在折腾开公司的事,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有需要他作陪的贵客。
除非……
一个做梦似的念头划过脑海,袁显奕想了想,摇摇头。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从地方军区回北京得费多大的劲,不死命争取那是没可能的。而袁显思有什么理由死命争取这么个回来的机会?
“前边开不过去了,路堵住了,您下车走两步吧。”司机停住车,回头说道。
“成,谢谢了。”付了钱下车,袁显奕一眼就看见乔安方那台无比显眼的白牌子的陆地巡洋舰。任少昂红得扎眼的路虎倒是不在,估计又开着车接他的小媳妇儿去了。
一进酒吧门就有人带着他往包间走,看起来是一早安排妥当的。进包间乔安方就拎两瓶科罗娜过来灌他,袁显奕一巴掌拍开,“你看你这出息,也就喝两瓶科罗娜。”
“科罗娜怎么了,你对科罗娜有什么不满么?你丫连科罗娜都喝不了。”乔安方吐槽。
“我那是胃病好吧?”袁显奕透过镜片拿眼睛斜他,明显鄙视他不知道劳动人民疾苦,“要是我倒了你替我盯床你替我上手术,那别说科罗娜,人头马我也陪你。”
反正不是我买单,袁显奕想。
恰好任少昂甩着手上的车钥匙进门,被乔安方一把揪过去。
“管管你发小!”
任少昂扫袁显奕一眼,笑得高深莫测,“用不着我,有人管他呢。”
一句话把袁显奕的危机感提到最高,他老老实实跑到沙发上正襟危坐,偷瞄门口。
瞄了足有五分钟,听着任少昂和乔安方拿他取笑已经愈演愈烈,包间门口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袁显奕抬眼恶狠狠瞪了任少昂一眼,“你丫今天不用陪媳妇儿是吧?”
摆这种谱,拿他当礼拜天过呢?
任少昂明显乐不可支,躺在沙发里捂着肚子,“你看你那德行,我说什么了就把你吓成这样。”
袁显奕暴走:“没事儿干你赶紧回家陪媳妇儿去,你就想吃火锅也用不着涮我吧?”
“我媳妇儿忙着呢。小孩儿考研说要跟家看书不出来,这阵子天天跟家作妖差点把我作死,赶紧让我出来透口气。”任少昂缓缓快把自己憋死的笑意,慢吞吞坐起来盯着脸都快绿了的袁显奕,“别以为我真涮你,再这么瞪我一会儿没地儿吃后悔药去。”
袁显奕愣了愣,此时门口响起锁舌抽动的声音,他转头去看。
包间门开了又关,他穿着便装的兄长一步一步掷地有声地走进来,看见他在场也是一愣,旋即把视线转开跟任少昂打了招呼又跟乔安方介绍了彼此,坐在包厢另一角的沙发里。
第六章
窝在沙发里,虽然脚踏实地,袁显奕还是有一种浮在空中的晕眩感,难以言喻的局促从发梢一直蔓延到足尖,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放轻放慢,胃底传来久违的灼烧感。
在座的另外三人倒是没有发觉他这个状况,兀自相谈甚欢。
扒了军装袁显思就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大爷脾气,爹和爷爷不在乔安方就是在北京横着走都没人敢管天皇老子,俩人说着说着自然开始抬杠,一人一句恨不得把对方拿话顶死。只可惜乔安方忘了他眼前这人是袁显思不是袁显奕——这位是从小跟任少昂一起混起来的,手狠嘴更狠,一开口能把眼镜蛇都毒死。一来二去被顶了太多回,再加上袁显思摆起大爷谱来比他还像天皇老子,乔安方几乎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打嘴仗输了这不行,太跌面子,他撇撇嘴,惦记着使杀手锏。
“你们先聊着,我去弄点好玩意进来。”
乔大爷晃荡晃荡出去叫老板点酒。
袁显思摸出打火机准备抽一根,看见任少昂掏出来挺华丽的烟盒里头就孤零零扔着两根,凄惨无比,“你怎么惨成这样?用不用我匀两盒给你?”
任少昂摆摆手,小心翼翼捏了一根出来点上,“家规,一天就两根,多抽一口就得睡马路。”
是以他这个好歹也算千万富翁的二世公子,只能凄惨到烟盒里只放两根的地步。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袁显奕还是不由喷笑出声。袁显思干脆摆出鄙视的神情来大肆嘲讽任少昂妻管严,“就你那小男朋友,还没块豆腐大,能把你吓成这样你也忒怂了。”
“别往我媳妇儿身上扯。规矩是他嫂子定的,他嫂子那简直不是人鼻子,我多抽一口他都能闻出来,快赶上空气质量监督检验仪了。我媳妇儿真特懂事,比我上大学时候还懂事呢。”
“敢问您这辈子懂事过么?……哦,这会儿挺懂事的,还知道不多抽烟了。”
“你说我懂事这简直是骂我。”
“有人这么骂你还真便宜你了。”
俩人正抬杠,乔安方又溜溜达达进来,直奔袁显思。
“今儿好歹我做东,照老规矩,陪哥们儿喝一瓶怎么样?”他揉揉鼻子,一副痞子相,“正经好酒,五十年的五粮液,一坛一斤,一拼一。”
酒是这家酒吧老板的爷爷存下来,正经古法酿了泥坛子封着埋在地底下五十年没见过人的陈酿。市面上要弄一坛子少说得五位数,酒量稍差的一盅下去不出半个钟头就能撂倒。袁显奕早先有幸尝过一次,一雪莉杯下肚直接睡到三十六个小时以后。
这会儿听乔安方端出这个来“招待”他哥哥,瞬间怒发冲冠。
“我怎么没听说以前有这老规矩。”一拼一?一斤酒下去非酒精中毒不可。
乔安方瞥他,“老子做东老子定规矩,以前没有的现在可以有,你老实呆着。”他是打定主意要灌新来的袁大爷一回,转头挑衅地一抬下巴,“怎么着,敢陪么?”
袁显思的目光从袁显奕脸上挪到乔安方脸上,无所谓地笑:“这有什么不敢的。”
做东的乔大爷的脸立马有点发青。
他这是没喝过,不知道这酒的厉害,还是干脆酒量太好,喝什么都不忿?
管他呢,乔安方想,一会儿酒坛子一开封,喝下去一口就能见真章。
酒吧老板送了红泥坛子封好的酒进来,一边放下一边抱怨乔安方总拿他爷爷这点珍藏出来暴殄天物。乔安方签完单子打发了一句“老子又不是不给钱”把人推出包间,把坛子撂在袁显思眼前就敲开泥封,刹时酒香四溢。
只闻这酒香就知道是陈酿好酒,香气甜浓得多闻一会儿就觉得头晕。都不用入口,就知道眼前摆的这一摊子虽然未必是什么烈酒,但是全喝下去也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等乔安方再动作,袁显思直接抄起小酒坛,“北京城这么大,咱哥们儿几个认识一场也不容易,我就先干为敬了。”
动作快得袁显奕想拦都来不及。
仰起脖子,坛口就贴着嘴唇,袁显思一口气把整坛酒喝进去,点滴不漏。三个人看着他随吞咽动作上下滑动的喉结,脸色全变了——他当这是喝水呢?
“我操,真的假的……”
“显思,悠着点……”
“哥,你别硬撑……”
最后一滴顺着嘴唇滑进口腔,袁显思把小坛子口朝下拎着,让乔安方看看清楚半滴都没剩。瞬间酒气冲上来,潮红色泛到他笑得不屑的脸上,带几分艳情的味道。
本来他们兄弟俩的长相就很好的继承和整合了出身仪仗队的父亲还有号称沈阳军区之花的母亲容貌上的优点,细微差别也就在于先出生的显思整体轮廓更圆润一些。但是常年军营生活,连他身上这点仅有的圆润都给打磨成了棱角,精神矍铄凌厉逼人。
他这么艳情十足地一笑,袁显奕鼻腔一热,几乎是反射性地抬手捂了鼻子。片刻之后确认没有什么红色的液体喷出来,才偷偷把手放下。
袁显思稍稍有些打晃,坐回沙发上,扬高眉毛朝着乔安方又是挑衅一笑。
“东家,该你了。”他说。
袁显思又抬手去捂鼻子。
乔安方俩手直哆嗦慢慢砸开另外一坛酒的泥封,压低声音问任少昂:“丫不会一直都这么能喝吧?你也不提早给哥们儿通个气。”
任少昂瞟他一眼,“军营里泡十年,酒量好点怎么了?想想你们家老爷子还有你亲爹,那酒量都是让人灌出来的。喝不过人家赶紧撂坛子,现在赔罪还来得及。”
乔安方绿着脸,慢慢往下抠那层泥封。
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尤其他现在还觉得:不就是一坛子酒么,他能当水喝我也能,拼着这口气老子喝死也认了。
袁显思拿打火机敲得玻璃茶几叮铛响。袁显奕盯着他的脸色,酒气冲上来的那层红色酡在面颊上,眼睛也开始有些充血,看时间长了就觉得有点吓人。这时候也顾不上紧张局促,他靠过去小声问:“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你别瞎操心。”袁显思一挥手,瞄都不瞄他一眼,依旧拿打火机敲着茶几,对着乔安方一字一句说道:“一滴都不能剩,不然你这做东道的多没面子?你说是吧?”
前头那句他虽然说得无心,袁显奕听得却是含义深刻——说起来,这也是他们兄弟俩生分十几年以来,袁显思头一回在这种场合理会他这个弟弟,没求全责备,没冷嘲热讽,就是随随便便的回了一句“没事儿”。
袁显奕想,其实我们俩关系还没到那么糟,说不定再聚几次兄弟感情能挺好的。他就根本没想过他哥哥这次是喝高了,根本没分清问这句话的人是谁,才这么回答。
乔安方绿着脸后槽牙都快磨漏了,拎起酒坛子就往嘴里灌。任少昂拍着他后背:“慢点喝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大约一坛酒还没下去一半,乔安方就把坛子撂下来,嘴里没咽下去的酒随着一阵猛咳差点全喷在此时推门进来的林凡身上。
之前是乔安方给他打电话说晚上有热闹料理完医院的事儿就过来凑热闹。他本来连轴转了快二十个小时是打算直接回家睡觉的,奈何这位祖宗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的叫,最后连威胁他弄点警察弄点狗去医院查毒品的话都撂出来了,他才勉强打着精神过来凑这个热闹,哪知道一进门就差点被人喷一身的酒。
林凡僵在门口,拍拍身上衣服,“……你们这唱的哪一出啊?今儿不是泼水节吧。”
没人理他。袁显奕还沉浸在脑补中不能自拔,任少昂一通狂笑给乔安方拍着后背顺气,乔安方咳得几乎要憋死过去,袁显思把打火机网茶几上一扔,“不行了?不行你早说啊。”
乔安方憋着咳嗽的那一口气,抖着手指头指着袁显思,“你别这会儿高兴,老子是今天状态不好,你等着下回的。”说完继续狂咳不止。
“成,我等着。”袁显思笑,眼睛开始对不上焦距,“这么好的酒这辈子才能喝几回,有人给买单,哪有不喝的道理。”若是他能看见乔安方这会儿发绿的脸色,肯定要笑的更开心几分。
眼看着他们几个折腾得差不多了,林凡扶扶眼镜,“谁给我解释一下这怎么回事?”
任少昂回头看他,哭笑不得地把乔安方往他手上一送,“今儿彻底乱套了。本来约着一块儿出来喝酒,这俩人非抬杠拼酒,一人一坛子五粮液,安方喝那最后一口全喷你身上了。就这么回事,剩下的回头再说。你赶紧送这个上医院洗胃去,那五粮液他自己干了半斤,他要是酒精中毒有个三长两短,乔家老爷子非拆了我们几个不可。”
乔安方还在那不服不忿,一口一个“等下回”。林凡架着他,瞄一眼坐沙发上笑得都有点走样的袁显思,“那个呢?不会全喝了吧?”
“一滴没剩。这就是个要面子不要命的主……你先带安方走。这个折腾起来你肯定摁不住,我跟显奕弄他去医院。”任少昂说着,伸手去扶袁显思。
林凡扫了一眼还在脑补中的袁大夫,“就他这灵魂出窍的样儿,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
任少昂看看这哥俩,突然觉得脑仁儿疼。他抡抡胳膊,反手抽袁显奕一巴掌,“嘿,叫你呢,赶紧从异次元回来,咱们送你哥去医院。”
等林凡架走了乔安方,已经双眼彻底失焦的袁显思才歪歪身子,栽进沙发里。从脑补中回神的袁显奕眼疾手快一步冲过来扶住他,招呼任少昂一起架着袁显思直奔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