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张燕所说,本来,他应该是有机会趁着这次受伤休息三五天的。
现在除了手术都分给其他人之外,该盯床的他照盯,该接诊的他照接,核对病历还得在今天之内弄完。
“二十年的病历啊……幸亏这是空总不是协和。”想到协和医院那忙碌的普通外科,还有那一大堆一大堆的疑难病症的病历,袁显奕居然还能在非人道且荼毒的工作里找到一点安慰。
同是三级医院,那边普外医生的遭遇怎么就能够那么惨呢……
下午的时候大概是例行的复查出了结果,任少昂打来电话报平安,还恶狠狠地嘲讽了一把他只给袁显思喝粥的小气行径。
“你倒是给人买点什么炒肝包子之类有营养的东西,一桶破粥就打发了?”
“他爱吃就行了,千金难买我乐意。”
任少昂足足沉默了有十秒钟,然后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知道他爱吃这个?”
袁显奕想了想,又用力的想了想,说:“你猜。”然后迅速挂断电话关了手机。
笑话,就算是兄弟我也不可能告诉你,我整个高中一年级没干别的,净尾随你们俩网吧刷夜都一处吃烧麦来着。袁显奕想,他单相思这不是问题,为了这份单相思还光明正大干过不少脑缺的事情,这也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大伙儿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没什么必要把他自己偷偷干的那点脑缺事迹都拿出来宣扬一番。
尤其任少昂的嘴,太损了,不能再多落下什么把柄……
“弄完多少了?”韩雷迈着方步进来。今天普外科并不很忙,只是转来了个极度事多的病人。安排了林凡跟一群小护士围着那母子俩转悠,他趁机躲开跑来看看挨罚的爱徒。袁显奕仍旧对着电脑捏着鼠标,右手食指上厚厚的纱布让他不方便动作,点击鼠标的姿势看起来诡异得有些搞笑。韩雷敲着他肩膀,“速度挺快的嘛,手不疼了?”
早上一见面看见他手上裹得跟糖葫芦似的,韩雷吓得差点晕过去——袁显奕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一个外科大夫如果手上出点什么差错,这辈子基本就算完了。
哪知道这小兔崽子完全不配合他的关心关注以及关切,死活不让看伤口,更死活不肯说到底怎么受伤的。一口咬定三五天就能痊愈让他们谁也别逼他,再逼他就跳楼。韩雷气得几乎怒发冲冠,一拍桌子要么立马去跳楼要么去核对病历。整整二十年的病历存档绝对能让他在电脑前面坐到海枯石烂。
转眼大半天过去了,他才想起来这位舍不得跳楼的得意门生还在跟病历存档搏斗。晃荡过来看见袁显奕坐在电脑前面挺费劲的挪动鼠标,他要是说完全不心疼那绝对是胡扯,毕竟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掂量着,这惩罚差不多也就行了,让袁显奕早点回家休息,伤口说不定还要换药。文书类工作可以晚点做,他的手可耽误不得。
可是他才问两句,这小兔崽子就回头臭贫:“弄完一半了。为了党和人民,疼也得说不疼。”
两句话把老头气得几乎要厥过去。
“去你的党和人民!”
“韩主任您这是现行反革命。”
“当心我告状让你妈过来抽你。”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人民群众也要当家作主……”看见老头吹胡子瞪眼打算继续说,袁显奕赶紧抬手制止他,“您再说下去我可要高喊伟大领袖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了啊。”
“小兔崽子你再跟我抬杠我让你今天晚上都别想回家。”
“别介别介,我都服从组织安排了,领导应该给予照顾。”
老头肺都快气炸了,“成,那我照顾你。今儿把桌上这些弄完就能回家了,你慢慢弄!”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什么心疼肝疼早都飞到异次元空间去了。今天袁显奕不把这二十年的病历核对完,就别打算下班回家!
袁显奕乖乖缩电脑前面继续干活儿,转头看见老爷子迈着方步真的要出去了,才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老爷子我知道你爱我,千万别告诉我妈——”
如果可以,他当然是想早早回家休息去,只是韩老爷子跟他妈完全是一条战线,如果他“因伤”放假回家,这消息不出半个钟头就能传到杨慧敏耳朵里。
甩着因为久坐而轻微浮肿导致胀痛发痒起来的手,袁显奕无奈撇嘴。如果他真的能“放假”的时候乖乖回家,他也不会怕这个。只要他不离开空总,杨慧敏即使知道他受伤的事情也只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自然就没有了穿帮的危险。或者他放假直接回家休息,跟杨慧敏推拒几句假借睡觉的名义也还能糊弄过去。可是他今天不在这个医院就要在那个医院,万一被杨慧敏知道他的手是因为袁显思受伤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会有什么后果。
二十多年记忆汇总的结果就是他对杨慧敏的畏惧深入骨髓,见识了太多次母亲对兄长的严酷冷淡不留情面,他从心底害怕兄长与父母有任何方面的接触,更遑论把兄长放在一个罪魁祸首的位置上推到母亲面前。
即使他这次受伤只是因为意外。
之后除了张燕给他送饭,再也没人来打扰他枯燥漫长的核对工作。把所有的病历都弄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正准备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就回袁显思那边去,却看张燕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进来。
“吃完再回去吧。就你那个胃,路上吃点半生不熟的肉外加喝点啤酒,下个礼拜你就可以给我们多贡献点住院津贴了。”她匆匆忙忙走进来,把白瓷碗往袁显奕面前一放转身又要出去,“吃完把碗放这就行,我走的时候过来拿。”
“谢谢姐姐多方照顾。”抄起筷子,袁显奕随口回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这状况不正常,“你今天白班吧?怎么这个时候还没走?”
张燕回身瞥他一眼,指指病房的方向,“那边还胡搅蛮缠没完呢。韩主任让你别掺和,吃完东西赶紧回家,周末在家好好休息,礼拜一来了跟他上个结肠癌的手术。”
不需要她说得更多,袁显奕了然点了点头,痛快吃完拉面穿衣服走人。
医患关系这点破事这辈子也折腾不完,干好他该干的就万事大吉,余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到了后海那边的医院里,一进急诊室大门就看见苏语哲抱着个单肩包坐在走廊上的长椅里头打瞌睡。苏语哲本来就长得漂亮,平常性格也好,自然讨小护士们喜欢。他倚在那歪着脑袋脑袋睡着,披在身上的大衣刚滑下来一点,就有匆匆忙忙经过他身边的小护士帮他重新拉起来盖在肩头。
他八成是补课回来准备等任少昂一起回家,哪知道一等就几乎等到了后半夜。
没敢惊动他,袁显奕直接摸进观察室把任少昂拖出来说话。病床上的袁显思已经睡熟了,完全没有发觉身边有人离去。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去,你们家苏语哲困得坐门口椅子上就睡着了。”刚把人拖出来,袁显奕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人家孩子过两天就考研,这个当口要是折腾病了这一年就白费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打算让哲哲蹭张床位就跟这住了。”任少昂抹抹脸,也是累得不行的样子,“你是卖给空总了还是怎么着,弄到这么晚。”
袁显奕不想跟他解释在医院里的那些事情,只叫他赶紧带苏语哲回家休息。
任少昂把长椅上睡着的小男友弄醒,苏语哲一睁眼睛就撒娇要任少昂背他出去。任少昂把小男朋友背起来,才转身跟袁显奕交待:“显思下午又吐了一回,大夫说是应激反应没什么影响,我怕他出事,明儿早上我不来你可千万别走。”
袁显奕抿了抿嘴,报出自己明天休息的消息便打发他赶快回家。
目送摞在一起的俩人走出急诊室大门,他才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胀痛起来的太阳穴回到观察室。超过四十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的状况让他整个人都仿佛陷进棉花堆里,不管脑子还是身体的行动速度都比平常慢了不止一拍。在医院里埋身工作的时候还好,现在到了一个极度安静又没有什么压力的环境里,倦意就如潮水般袭来了。
观察室里的病人大概是又出院了两三个,没有帘子分割,偌大的空间看起来空旷无比。他掀起帘子回到袁显思床边刚刚坐下,就看床上本来睡得很熟的袁显思慢慢睁开眼睛支身坐起。
兄弟两个面对面,袁显奕又不可避免地紧张局促起来。但或许是过于疲倦,他连正襟危坐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只是稍稍清醒了几分,呆呆看着病床上的兄长倚坐床头,目光灼灼。
袁显思盯了他半晌,才开口说话,声音低沉。
“加班到这个时候,你吃晚饭了没有?”
第九章
他们兄弟俩究竟有多久没有好好地说过一句话,袁显奕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最近至少十五年的记忆里,袁显思对他总是冷冰冰或者铁面判官的模样,即使说话也是恶毒讽刺或者严辞教训。于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听见这样一句正常的、带着那么一点点关切的问话,让袁显奕本来就因为睡眠不足不是很灵光的大脑一时死机了。
“跟你说话呢,晚饭吃了没有?”
又问了一遍,袁显奕才突然之间回神似的猛点头。
“吃了……同事帮忙叫的拉面。”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最后这句说明有些画蛇添足。
袁显思没在意这个,转问下一句,“手怎么样了,今天不用换药?”
袁显奕看着他,摸了摸自己还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终于有一种受宠若惊的不真实感。
明明正在住院观察的是袁显思。
想到这个,他突然又忆起任少昂走之前扔下的消息,“我没事,皮外伤也不用换药。少昂说你下午又吐了……”手伤的事他虽然没说,但是任少昂肯定会跟袁显思说起,这种敏感话题他还是避开为好。
“水土不服。”袁显思丢出四个字,打算就这么简单解释了这件事情。转移生活地点难免有这种事情,比起他之前去山东的时候上吐下泻差点折腾去半条命,这次还算轻的。
他医科出身的弟弟却不这么想,皱紧眉头劝说起来:“你这是应激反应,刚换了环境事情又多,如果不注意搞不好要大面积溃疡,不然你以为平常人哪有这么容易胃出血……”
袁显奕这番话本是出自好意,哪知道袁显思的表情却慢慢冷下来。
“你这是跟我说教?”跟着表情一起冷下来还有说话的声音,让袁显奕把还没出口的句子又吞了回去。
“我……”
“还真是有样学样,表情神态语气一点都不差。”冷笑一下,袁显思的表情语气都不可遏止地恶毒起来。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近,再加上日久熏陶,袁显奕劝说他的表情神态语气都与杨慧敏如出一辙。这样的神态表情出现在袁显奕的脸上让他有种难以抑制的违和感,已经超过厌恶,让他恨不得径直开口把面前这个人骂出去。
袁显奕愣了愣,已经运转不动的大脑想不明白这突然出现的厌恶是从何而来。“我是为了你好”这句话卡在嘴边,再三犹豫最终吞了回去。
这种态度上的厌恶还有言辞上的恶毒来得太突然,让他觉得方才那一瞬间的受宠若惊其实是幻觉。
他依旧坐在床边椅子上,回复长久以来在兄长面前局促瑟缩的模样,不敢再说一句话。
病床头的小灯还开着,是之前任少昂还守在床边的时候打开来看报纸用的。橙黄色的灯光披在袁显奕身上,描绘他因为疲倦和局促的双重压迫显得格外憔悴的身形。
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怜,更何况其实他没说错什么。袁显思清了清嗓子,才想安慰他两句,却见值班的护士长急惊风似的掀了帘子冲进来。
“大半夜的别人都睡觉了你们俩还点着灯干什么呢?搞同性恋也不差这几分钟,赶快睡觉!”
袁显奕习惯使然,一连串的点头哈腰承认错误保证马上关灯休息。
袁显思还倚在床头,天马行空的想,搞同性恋真的不用开灯……
床头摆着的两套洗漱用具是白天的时候任少昂让苏语哲带来的。袁显思本来还打过让袁显奕晚上回家睡觉的主意,本来他现在也没什么事情,犯不上还拖一个在医院陪床。可是任少昂说:“除非你把他打死,他能不在这陪你。否则,你就算把他打残了,他都还能爬到这来跟你陪床。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再看看病床边收拾着东西的袁显奕,反应迟钝行动迟缓,袁显思突然赞同了任少昂的这句话。
脑残也算残疾。
“地上毛巾牙刷什么的都在,你洗漱一下就睡那张床上,我跟护士打过招呼了。”
“啊?”迟缓动作中的袁显奕因为他这句话抬起头,表情纯良得就像跟他说两句好话就能把他拐卖到边远山区似的。看了袁显思片刻,他点点头,继续迟缓收拾两张床上以及床下的细碎东西,然后拿着那份明显全新的洗漱用品出门直奔盥洗室。
袁显思今天对他的态度变了太多次,也变得太突然,他这已经僵硬了的脑子无力反应。而且很多种态度是他久违或者完全陌生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幸而他还知道无力反应的时候不要为难自己的道理,乖乖洗漱准备休息。
他们兄弟俩的状况到底怎样,睡醒了自然就知道了。
洗漱完毕回到观察室的时候袁显思已经阖眼睡得很深,来不及道一句晚安,袁显奕也摘了眼镜把自己丢上他隔壁纯白的病床,趁着浓重的疲累倦怠潮水般袭来,黑甜入梦。
翌日袁显思醒的比平常还要早些。刚从山东回来他还不能重新适应北京冬天比**要残酷那么一点的寒冷,身边气温突然的下降让他瞬间脱离深沉的睡眠。
推被坐起,只穿着单薄衣服的身体很快确认身边的温度确实下降了不少,他拉过搭在床头的外套披在身上。再转头看看隔壁床上的袁显奕,差不多有两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的人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还没完全消失,大概也感觉到温度降低了,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睡成一团。
平常医院里的暖气都给得很足,观察室里准备的寝具并不多么保暖,这么睡着非感冒不可。
按铃叫了护士,袁显思穿好衣服下床,把自己的被子跟袁显奕的长大衣一并盖在睡得像个死人似的弟弟身上,顺手掖好被角。
小护士匆匆忙忙冲进来,还没掀开帘子袁显思就听见她惊呼:“怎么这边也这么冷。”话音方落就听见帘子外面的床位被撞击的声音,然后挺娇小的姑娘抱着一大团被褥穿过帘子冲进来,看见站在床边的袁显思愣了片刻,才把那一大团被褥放在空着的病床上。
“急诊室这边暖气阀门出问题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能修好,你们先盖厚点别着凉。”解释嘱咐完,小护士转头看看另一张病床上睡得香甜的袁显奕,再看看眼前听见这个消息还是面无表情的袁显思,打趣一句:“怎么改成你照顾他了,你们俩到底谁住院……唉,他不戴眼镜真分不出来你们谁是谁,我没认错吧?”
“没有。”袁显思摇摇头,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躺一整天就够了,再躺下去他都快睡散架子了。
“大夫说让你观察三天,不过我看你没什么事了。我跟大夫说说下午安排给你复查,没问题的话应该就能出院了。趁着现在多休息一会儿,别影响下午复查。”
交待完,护士细心给他们俩拉好帘子又退了出去。
袁显思坐回床上,他睡醒之后向来很难再睡回笼觉,索性就倚在床头盯着袁显奕发呆。
完全跟小时候一样,袁显奕趴在枕头上睡得好像尸体。为了趴着睡觉的事情杨慧敏没少教训他,可是教训再多遍也没有用,袁显奕这个人总是能睡着睡着就自动自发地趴过去,手臂扒着枕头,整个身体都稍稍弓起来,好像怕谁抢了他的枕头。
如果有人去叫他起床,他就会先把脸整个皱成一团,然后学鸵鸟把脑袋扎进枕头底下,直到被掀了被子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脸颊还会印着针织提花的枕巾上面粗糙的花纹。
这种画面在脑海中的回放让袁显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沧桑起来。他想,这明明是并不算很久以前每天都能看到的情景吧?
可是这个“并不算很久”到底有多久……十年?十五年?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他从回想里拖出来,他盯着熟睡中的袁显奕。就看那个人果然皱起整张脸,痛苦无比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响个不停的手机,翻开屏幕的同时勉强张开眼睛看了一眼,按了某个键子之后把手机又塞回枕头底下,然后趴回枕头上重回梦乡。
袁显思看看表,已经是七点整。
几乎不用多想他就能断定刚刚响的不是短信不是电话,而是闹钟。
这小子八成睡迷糊了吧?
这么想着,他冲过去直接掀被子,哪知道因为室温太低被子被袁显奕揪得死紧,他拉了几次也没有拉动分毫,“显奕,赶紧起来,你不上班了?”
就如他刚才回想的情景,袁显奕皱着脸把脑袋扎进枕头底下,闷闷哼了两声。
“再不起来我就把你连人带床扔出去。”
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被子和枕头底下的袁显奕在这句威胁之后发出相当诡异的哀鸣声,这声音响了很久,他才勉强从枕头底下把脑袋拔出来,声音几乎带点哭腔:“我今天休息……”
袁显思盯着他,分辨不出这句话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困极了挤出来的托词。
他又不方便直接联系空总方面,无奈之下只能给任少昂打电话求证,结果彼端的任大少爷也还没起。电话是苏语哲接的,袁显思以一百倍的无奈听着彼方苏语哲又骂又耍赖才把任少昂从被窝里拖起来接电话。确认过袁显奕今天确实不需要去上班之后,他看着趴在枕头上睡得昏天黑地的袁显奕,挂断电话恶狠狠叹了一口气。
投胎不慎,交友不慎。
袁显奕醒来的时候,袁显思和任少昂正坐在病床上相谈甚欢。窗外的天色依旧晦暗不清,他爬起来眯起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四点一刻还是晚上四点一刻?”
他近视其实已经很严重,现在光线不好又没戴眼镜,那个挂钟在他的视野里就是黑圈套了一块白板,连时针分针在哪里都看的不是很明晰,只能勉强分辨个角度。
袁显思和任少昂转头看他,都是一脸“你终于睡够了”的表情。任少昂鄙视了他足有一分钟,才摸过床头的眼镜给他架上,“看不见就别假装,谁不知道你摘了眼镜跟小瞎子似的,那不是四点一刻那是三点二十。”
“没差多少……就一个钟头……”耙耙自己睡成鸟窝的一头乱发,袁显奕明显还没完全醒过来。他头发不算很短而且发丝柔软,随便用手梳理两下就变成日常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了许多,除了镜片后面的眼睛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
“不上班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没有时间观念的典范。”任少昂这句大概是说给袁显思听的,说得确切并且中肯,让袁显奕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
医院里平常琐碎的工作太多,尤其他还在一家军方直属医院,如果不打算把闲暇时间都转移来做那些繁琐无聊却又必须完成的工作,就只能争分夺秒。比起这些手术台上倒是更加空闲一些,可是总不能让患者开膛破肚躺在那里等他修心养性……
“好不容易休假,你就不能让我迟钝一会儿?”袁显奕如是说。他本来就是个如果身后没什么东西催着他动作,他就绝对懒洋洋不肯动弹的人。工作如此,学习如此,生活如此。换句话说,假如没有这么多年杨慧敏在他身后时时的严苛要求,想让他考进医学院然后当个合格的医生,这简直太难了。
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这次他迟钝造成的后果有点严重。洗漱归来看着仍旧自顾自聊天的兄长以及损友,他突然惊叫一声跑去抓手机。
“完了,我忘了给我妈打电话……”万一杨慧敏查岗,或者是韩雷给他父母打过电话,他因为手伤休假然后跑到医院来陪护袁显思的事情就全都暴露了。
任少昂再抬头看他的表情近乎无奈,“我给你们家打过电话了,说你跟我在一块儿。不然你以为你能这么平静消停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他早就见识过杨慧敏查岗的彪悍架势,帮袁显奕挡驾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扯起谎话来简直轻车熟路。
袁显奕感激涕零一揖到地,“谢任少爷的救命之恩。”
“爱卿免礼平身。”任少昂挥挥手,摸着下巴思量起来,“不过,这么大的恩惠你总得有点表示吧?下礼拜我媳妇儿就考试了,等他考完,金钱豹、水木锦堂、阳光海岸,这仨地方你挑一个咱们表示表示。”
言下之意当然是要袁大夫的钱包再出点血。
袁显奕咬牙,“任少昂我跟你不共戴天。”
损友会面进入状态之后少不了抬杠,任少昂立刻回嘴:“翻脸比翻书还快,还没一分钟呢你就跟你恩人不共戴天,简直反了你了。把你从你妈手上救下来这简直恩同再造。”
“任少爷我求求你别造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别介,咱们兄弟一场,好歹保你一条命,请客哪有命金贵。”
“不,让我请客我宁可不要命。”
袁显思坐在一边听着,整张脸都发青——投胎不慎,交友不慎,这八个字简直一点都没错。眼看俩人越贫越低龄化,就差脑袋顶着脑袋比谁更穷了,袁显思伸手分开俩人,突然有种“这俩其实还在上小学”的无力感,“都消停点成么?一顿饭你们至于折腾成这样?”
他一发话,袁显奕方才抬杠时的嚣张气焰立刻消失无踪,任少昂趁机打击他:“请顿饭就跟要你命似的,你好歹一个月也能拿上万呢……”还没说完,就被袁显思一巴掌拍回去。
袁显奕恶狠狠瞪着任少昂,碍于袁显思在场只能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要他请客吃饭不如干脆要他的命,这玩意跟他一个月赚多少根本没关系。
“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懂事点?”袁显思只觉得现在的状况完全是回到小时候,他这个“哥哥”得负起避免两个弟弟打架的责任来。任少昂虽然脾气比小时候收敛了不少,但是架不住他那张嘴越来越损。更别说袁显奕连小时候唯一的特权——“哭”——都没有了。袁显思无奈叹气,“这顿饭回头我请。”这一句话基本摆平矛盾。
就这么简单被摆平当然是不行的,任少昂试图奋起反抗,“这个不许代打,你这明显是护短。”
“我就护短了怎么着,你敢有意见?”袁显思看他。
任少昂想了想,“……我不敢。”此次反抗遭到残酷镇压,以失败告终。
听见“护短”俩字,袁显奕的人生瞬间充满了希望,可是他还来不及抒发一下对这个希望的赞美,就被端着文件夹进来的小护士打断了思路。
“袁显思的家属……”小护士进来刚扬声喊,就看到洗漱完毕干净整齐坐在袁显思隔壁床上的他,特别**的笑了,“你醒了啊,我还以为得让别人签字呢。”
袁显奕尴尬笑笑,示意她继续说。在医院陪护还睡过去,并且一路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绝对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还是快点把话题岔开的好。
“给他排的五点做胃镜,你跟我过去交钱办一下手续,复查没问题就能出院了。”
小护士转身往外走,袁显奕赶紧拿了钱包跟上。
一步一步往外走,小护士殷殷切切劝慰:“昨天是加班到后半夜吧?我中午查房想叫你起来,你哥没让。当大夫的工作都挺累,他身体问题也不大,以后再有这样的你就在家里休息,别跑这来熬着,回头身体都该熬坏了……”
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够袁显思听见。
“他熬什么了?”袁显思念叨。
从凌晨两点睡到下午三点多,中间暖气停止供暖,护士查房两趟都没能让他有一分一毫清醒的迹象。要是一定说熬,也就是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就跑去上班熬了一天吧?那难道不是他自找的?跟在医院陪床有什么关系?
不知不觉,袁显思的思维回路拐进了一个微妙的地方。
任少昂适时戳醒他,“我到医院的时候想叫他,你可还警告我说他熬了一晚上得多睡会儿。”
袁显思看了看他,没说话。
看见这个反应,任少昂笑得就有点揶揄的意味,“怎么不反驳了?你这次回来,护短也护得太明显了,是你突然转性了?看他过得好也不恨他了?”
袁显思仍旧转头看他,而后慢慢转回去,表情淡然到有些**。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弟弟。”
而且,也永远只能是我弟弟。
第十章
知道袁显思这次回北京是长期调派,而且很可能就此留在北京不再离开的消息之后,袁显奕乐得差点厥过去。然而所谓的“长期”也就是一个相对的说法,袁显思是借调给中科院空间中心的人,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待在酒泉那边的卫星发射基地。
不过对于袁显奕来说,有这样一个“长期”就够他手舞足蹈一阵子了。
“那你住在哪啊?”酒吧包间里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方才苏语哲要死要活的拖着任少昂出去买冷饮,乔安方跟林凡又一人接了个电话跑出去,空荡荡的包间里袁显奕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几乎带回音。
长期滞留北京,总不可能没有个固定的居所。
虽然在袁显思跟前的时候,袁显奕的智商就无限接近负数,可是他也还没傻到认为袁显奕回到北京就会与父母同住。
至于跟他同住……袁显奕想,青天白日不能乱做梦。
袁显思放下杯子,“我住你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