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三千场 by 沿街卖字(上)【完结】(5)

2019-06-08  作者|标签:

  “还不赶紧送医院,跑这来干嘛?”

  “那么烈的酒,等送到医院,胃都烧漏了。”袁显奕把兄长推到任少昂怀里,到吧台要了杯温盐水给袁显思灌下去,把人摁在卫生间洗手池边。

  医生的手,指节修长指甲平滑,清洗之后还带着自来水冰凉的温度。袁显奕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示意任少昂把人摁住,捏着袁显思的下巴就把手指捅进他口腔里。圆润的指腹贴着舌面滑到口腔最深处,轻轻按下去,一下接着一下。

  根本还没清醒的袁显思明显抖了一下,而后开始剧烈地干呕,全身挣动起来任少昂几乎都压制不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袁显思使着力气跟身后摁着自己的人还有身边帮他催吐的人挣动,挣扎无果他索性合紧牙关重重咬下去。

  袁显奕倒吸一口冷气把手指抽出,食指上一圈明显的咬痕,还有掺杂了唾液的淡红色液体流下来。他甩甩手,依旧抿着嘴给袁显思催吐。

  “显奕,你手不行,我来。”任少昂说着就要换位置,“实在不行先去医院再说。”

  袁显奕摇摇头:“我摁不住他。这酒必须得吐出来,这么着到医院最少也得落个胃溃疡——我们家人胃都不好,受不了这个刺激。你等我一会儿。”说完转身又出去弄了一杯盐水回来灌进袁显思肚子里,继续把手指捅进去催吐。

  干呕了许久之后,终于被吐出来的胃容物在卫生间明亮的灯光下相当澄澈地顺着洗手池的下水道流走,几乎连点颜色都没有。

  袁显奕顿时有些傻了,“我操……他胃里边是空的。”

  如果不是空的,总应该有点半消化的食物残留才对。现在胃里干干净净的,最起码有五个小时以上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空荡荡的胃里边,只装了一斤陈年的五粮液。

  袁显思依旧趴在洗手池边,剧烈的呕吐让他完全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袁显奕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看见他脸色慢慢从不正常的潮红转向青白,抿紧了嘴唇指挥任少昂出去弄杯蜂蜜水进来。

  “哥,把这个喝下去,喝完咱们去医院。”

  玻璃杯的杯沿就凑在袁显思唇边,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眼睛里还是一片混沌。

  摇着头推开玻璃杯,伏在洗手池边又是一通干呕。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胃里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透明的混合液体随着打开的水龙头吐出的水流很快消失在下水道里。

  这样再催吐大概也没什么效果,袁显奕捏着玻璃杯,把袁显思交给任少昂。

  “你们先在这别动,我去把手包一下,回来就去医院。”

  他刚刚转身,身后再度传来非常惊悚的呕吐声。袁显奕皱眉,正准备拉开门走出去,任少昂有点凝重的声音就响起来,在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

  “显奕,他吐血了。”

  第七章

  袁家有遗传性的肠胃脆弱,从袁安的爷爷那辈开始就一家子胃病。袁显奕自己因为在医院吃饭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动辄还吃到一半得加速跑到病房,早就变成习惯性溃疡,有事没事就狂疼一阵子,间歇还出点血。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他就能一口咬定,袁显思就算再怎么健康,胃也好不到哪里去。

  临近半夜的后海路面上没什么车,任少昂扶着方向盘等红灯,有点担心地从后视镜瞟着后座上那哥俩。袁显思靠在袁显奕身上已经彻底不省人事,脸色一分一分青白下去。袁显奕攥着任少昂扔在车上的一件衬衫,原本是奶白色的布料上染了一滩一滩的血,都是从上车到现在这几分钟里袁显思呕出来的。

  “少昂,”他搂着兄长的手滑下来捏住兄长的手腕,食指搭着在心中估算脉搏。大约十几秒之后,他抬腿猛地踹了一脚驾驶座骂道:“都休克了,你他妈敢不等红灯了么!”

  任少昂一愣,随即一脚油门,大红色的车身像箭似的蹿出去。

  到医院袁显思上了轮床推进抢救室,袁显奕跟着接诊的大夫连珠炮似的交待状况,好像要拼着自己最后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似的。大夫看看已经在抢救中的袁显思再看看他,“我看你也快休克了,小陈你带他上二诊室去检查一下。”

  “我没事……”袁显奕死盯着抢救室里正在抗休克的袁显思,一步也不动。

  看不见他就不安心。

  “你没事毛啊没事!”任少昂架起他跟着大夫往诊室走,任凭他怎么挣扎死不放手,“还跟我挣吧,你看看你那手,你手不想要了是吧?”

  袁显奕手上的咬伤还没包扎,已经自己止血了。咬伤其实并不严重,伤口深但是短。只是现在气温低,路上时间虽然短,车里却也还没来得及靠空调回温。受低温影响他手上的伤口泛白,稍翻开的皮肤下面露出的粉色组织也几乎完全失去血色。

  “怎么咬成这样……你给你兄弟催吐来着?”做过简单的全身检查,姓陈的医生动作麻利地清理着他手上的伤口,随口问道。

  袁显奕沉默着点了点头,须臾后又补充:“他是我哥。”

  “看得出来。”接着叮嘱了几句诸如“伤口别沾水”之类的常识,陈医生熟练地收尾,签了单子让护士带他出去办手续交钱,“你们俩双胞胎吧,这么大还长这么像不容易,这都是上辈子夙愿这辈子有缘……顺便把你哥手续也办咯,我看你那朋友快跟小护士打起来了。”

  袁显奕捏着单子从诊室出去,任少昂正跟分诊台的小护士剑拔弩张。看见他出来,任少昂瞥了小护士一眼便转身招呼他过去。

  送病人进医院的这一套手续袁显奕经常看见别人办,经常交待患者家属去办,也经常在他自己住院的时候由杨慧敏去办,但是送别人住院他还是第一次。不少事情都是详细问了相关的护士才知道要如何进行。

  他伏在台面上填表格,右手食指上是刚刚包裹好的纱布。任少昂蹭过来,“你手没事吧?”

  “没事。”他头也不抬,“就是点皮外伤,也没伤到神经什么的,一个礼拜就好了。”说得轻描淡写,就完全没有联系到他自己也是个外科医生,这短短的“一个礼拜”会给他自己工作上带来多大的麻烦。

  袁显奕受伤的手稍显费力地捏着笔签字,耳边是小护士小小声地冷嘲热讽“自己家兄弟喝成这样也不说劝一下,裹个手指头装可怜”还有任少昂大声地回敬“是是是,您说的都对,您不装可怜您说的都是真理成了么”。

  任少昂本就高大,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更是凶恶刻薄,吓得小护士没敢再说什么。

  晚些时候袁显思被推进观察室,医生交待下需要观察三天停食十二个小时便转去接诊其他患者。约定好明早上班时间来交换陪护,任少昂也赶回了家里。

  临近新年的医院里并没有多少患者,想要回家过年的都提前几天走,观察室里大多数的床位都空着。又是夜里,医护人员退到监护台以外之后,拉上帘子的观察室里安静得连窗外风滑过枯枝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袁显奕坐在陪床的椅子上,忽然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他本来只是安心上班,意外被任少昂叫出来,意外见到已经许久不见得袁显思,意外遇上乔安方和袁显思拼酒拼得两败俱伤……一连串的意外让他几乎没什么反应的能力,几乎完全是本能使然,让他现在坐在这里守着病床上沉睡中的袁显思。

  大脑完全空白,回忆不起遇到这一系列意外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回忆不起刚才看见呕出来的血的时候那种紧张恐惧是怎样的,就连看着病床上那个人的脸,都好像做梦一样。

  明明是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每天在镜子里面都能看见仿佛复制品的面孔,现在看起来却恍惚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

  他希望能够这样安静平和近距离的面对这个人,已经很多很多年。

  等到这个人真的安静平和近距离的躺在他面前,却有些难以置信。

  观察室厚重的帘子分隔出来的只有一张病床那么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像出生之前在母亲身体里,最亲近、最紧密、完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触拥以及安稳。

  光是想着这件事情,袁显奕就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了。

  袁显思左手上吊着输血和输液的两根管子,右手因为沉眠而无意识地放在被子外面的床单上,黯淡灯光下血色不足的皮肤看起来格外冰冷脆弱需要温暖。

  袁显奕紧紧盯着他沉睡中的脸,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覆在兄长微微发凉的右手上。

  因为掌心些微汗水而湿润的接触让他有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帘子被掀动发出的细微声响惊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袁显奕。他猛一回头,把掀帘子进来的小护士被吓了一跳。

  她愣眼看着这个大男人明显是攥着他哥哥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突然被惊醒的模样,呆滞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来给床上躺着的那个拔针的。

  袁显思睡得相当沉,状况倒是还不错。

  小护士打开床头灯,给袁显思去了针。转头瞟着坐在椅子上活动筋骨的袁显奕,一伸手“唰”地拉开他身后的那扇帘子,帘子后面的病床上空荡荡的,“今儿晚上空床多,你困了就躺那睡一会儿,你这么大个儿窝椅子上多难受啊。”

  袁显奕回头去看,入目一片模糊,才想起来刚才困倦得厉害趴下小憩的时候把眼镜摘了。

  松开袁显思的手开始满床满地找眼镜,说不上来究竟是因为睡眠被打扰还是因为他和兄长的两人世界被打扰,袁显奕的心情一时间奇差无比。

  小护士帮他从床头把眼镜摸出来递到手里,趁机搭话。

  “听分诊护士说说你也是大夫,哪家医院的啊?”值夜班正无聊,遇到个长得不错的居然还是同行,自然要多搭讪几句。

  “空总。”随口回着,袁显奕戴上眼镜看看兄长依旧熟睡中的脸,尽量把声音压低。

  “他也是大夫么?”

  袁显奕皱着眉,因为心情低落而稍稍不耐烦了起来,“他不是。”

  小护士却没发觉,依旧问道:“你们双胞胎怎么不干同一行啊……”

  不耐烦到极点袁显奕干脆扭头瞪她,“你这是巡房还是查户口?”

  他眼睛本来就生得凌厉,平常笑盈盈的还好,现在怒目瞪起人来就相当有震慑效果。吓得小护士缩缩脖子,静静推着车走了。

  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还有床头灯静静亮着。

  袁显思睡得很熟,灯光下看起来脸色红润了不少,再也不是昨天晚上在车上因为呕血不省人事的那个苍白吓人模样。因为从军的关系,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完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是安静睡着的样子看起来也无比精神健气,轮廓刚硬板正得有点禁欲的味道,跟袁显奕的嬉皮笑脸完全不一样。

  “气质相差这么多,我们俩还能长得这么像也不容易。”袁显奕念叨着,趴在挨着枕头的床边眼神迷离地看着袁显思完全平静的脸。

  我们俩,是前世夙愿,今生有缘。

  陈医生之前说的这句话现在在他看来简直突然就变成了真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指责别人封建迷信时候多么义正词严。

  在袁显奕这个人的认知里,什么辩证唯物主义,什么科学发展观,到了袁显思这个存在的对立面,那就都是狗屁。就好像现在,任何一种否认“他和袁显思前生夙愿今生有缘”的理论,就一定肯定笃定是谬论。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袁显思的呼吸一直匀净绵长。袁显奕整个上半身都贴着床边和枕头蹭上去,一分一分靠近,直到能感觉到那匀净绵长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才如履薄冰地撑起身体,关掉床头灯,再轻轻将唇覆上。

  一分钟之后他已经逃命似的拎着外套冲出医院,罔顾凌晨困倦的医护人员疑惑的眼神还有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以及寒冬仍旧深沉的夜色,掏出手机来就给任少昂拨电话。

  接通后隐约能听见彼方有苏语哲美梦受扰相当不满意的咕哝抱怨,随即任少昂的破口大骂就迸了出来:“袁显奕!你他妈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三点半,我给我哥买早点去。你别那么大声,你们家还有三个睡觉的呢。”站在路边上拦出租,袁显奕乐得就差嘴角裂开直接在脑袋上切开出广播喇叭那么大的口子来哈哈大笑。

  “你还知道有人睡觉。大半夜打电话跟我乐,你作死呢?”

  “我要乐死,我亲着我哥了。”

  “亲一口乐毛乐,你当你还初恋呢?”想了想,任少昂改口,“你还真是初恋……”

  “赶紧恭喜我。”袁显奕站在马路边上乱蹦达。一台出租空车过来,看他这样没敢停下接这个活儿,直接掉头开走了。

  “恭喜毛?”稍微清醒过来一点,任少昂很快想明白大概是什么状况,“等你不用趁人家睡着了偷亲再来跟我要恭喜。你看你这点出息……我睡觉了,你慢慢乐。”

  “任少昂,你不打击我能死是吧!”

  袁显思醒过来的时候是精准的五点三十分,外面的天色还是漆黑一片。从军区回来北京其实才两三天,根本来不及改一改这个很早就按时起床的习惯。酒精腐蚀大脑的效果还在,一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反胃的感觉席卷而来。他**一声,支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

  旁边袁显奕正弯着身子,小心翼翼把塑料餐盒里勉强还有点热气的粥倒进刚刚洗好的保温桶里,听见他的**声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扶他坐起,脸上的疲倦跟关切都清晰无比。

  开口说出来的话倒是比他的表情要理智得多,“还是恶心?胃还疼么?想吐就尽量吐出来,反酸如果有血腥味也告诉我。”完全是平日里在医院面对患者的口气了。

  静默片刻,大约是恶心的感觉已经退去了,袁显思才慢慢抬头看他,只是关心的重点完全不在自己的身体,“你是没睡还是已经醒了?”

  袁显奕身后虽然是张空床位,但是平整的床单完全看不出有人曾经躺卧过的痕迹。

  袁显奕想了想,老实回答:“趴你床边上眯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你今天不上班?”

  袁显奕看看窗外天色,反射性解释,“现在还不到六点,我不用去这么早。”

  这个解释完全偏离了袁显思发问的重点。他稍稍眯起眼睛,“我是说你就睡一个小时去上班能行吗?我记得你是外科大夫要上手术台的吧?”只睡了一个小时的精神状态跑去给别人做手术,简直是拿患者的生命开玩笑。

  “我今天不可能上手术台……”按照韩雷的规矩,肘关节以下远端肢体受伤的人,伤口彻底收口之前不许碰手术刀。哪怕只是被纸割伤也不行,更别提他现在右手食指包的跟个糖葫芦似的。又想了想,或许是下意识为了避免被误认为“受这点小伤就想拿来邀功耍赖”,袁显奕把受伤的手指挡了挡没提起这个更没让袁显思看见。“反正我今天不用上手术,没事。”

  既然他这么说,袁显思便不再多说什么,闭了眼睛自己慢慢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过了足有五分钟,袁显奕才恍然大悟似的指着他惊叫出来:“你刚才跟我说话了!”

  突然暴出来的声音震得袁显思脑子里面“嗡”的一声。他捂着几乎要炸开的脑袋,恶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一惊一乍,你诈尸啊?”

  此时小护士正推着车进来例行量体温,听见兄弟俩这对话抿着嘴直乐,“兄弟俩说相声呢?”

  袁显思想也没想,直接回了一句:“别理他,他傻。”

  闻言小护士更是喷笑出来,“兄弟俩感情真好。稍微坐起来点,我给你试表。”

  早午晚三次量体温是医院的例行工作,袁显奕乖乖给小护士让位置。等待水银体温表读数的三分钟里,他深刻觉得自己英明神武救死扶伤的外科大夫白衣天使的光辉形象受到了损伤。等到小护士收了体温表推着小车离开,他才艰难地抬起头,无力地反驳了一句:“我不傻……”

  袁显思靠在床头,静默半天才开口:“空总怎么这么倒霉,招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去当大夫。”

  他说的没多么认真,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方才稍稍局促起来的袁显奕也放松了几分。袁显奕撇着嘴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是咱妈托关系塞进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一说,反倒像承认了自己不靠谱,拖累得空总十分倒霉一样。

  远远的听见这句话,正在给另外床位的患者量体温的小护士又是捂着嘴一阵抖动肩膀。

  军医系统的大医院不好进,像他这么年轻的没有几个不是家里花钱托关系送进去的,这种事情也算是公开的秘密,经常被拿出来当做玩笑。连林凡都说过“因为我们家关系不够硬,才这么倒霉跟你分在一个科室”的话,袁显奕也全当它是个笑话才拿出来说。

  哪知袁显思的脸色瞬间冷下来,象征性挑了挑嘴角,“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气氛瞬间冷场。

  托关系这种事情是父母的长项,但是体现到他们兄弟两人身上则是完全不同的结果——托关系让袁显思进了那家重点高中,托关系让袁显奕顺利通过军校的高考体检,托关系把袁显思送进部队,托关系让袁显奕在空总任职……

  虽然不知道袁显思究竟怎么想,但是考虑到这一层,让袁显奕感觉到的就只有父母对待他们兄弟两个的种种不公平而已,因为这个突然冷下脸来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想着,袁显奕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才勉强算是转开话题:“少昂一会儿过来。”

  袁显思靠在床头,只回了他一个模糊不清的鼻音。

  “我给你们买了早饭,不过你要停食到差不多中午才能吃东西。”

  “嗯。”依旧是冷淡无比的回应。

  突然之间被冷处理的压迫感让袁显奕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之前的谈笑风生都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他刚才以为的“我哥这次回来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完全是梦里得出来的结论,刚刚有抬头迹象的心情顿时又跌回谷底,他烦躁地扒乱自己的头发,逃命似的丢下一句“我上班去了”夺门而出。

  时间才过六点,外面分诊台的小护士们正趁着难得的空闲溜进休息室里吃早饭。早饭的内容只有外卖的煎饼,人手一个搭配着塑料杯装的豆浆。路过休息室门口的时候认得袁显奕的脸的小护士里有人拿了一份简陋的早餐出来给他,说是外卖多给了一份请他一起吃。

  “不用了,我路上吃点就行,赶着上班。”

  “哪有人这么早上班?你就去空总,又不是去西安空总。”小护士念叨着,很锐利看出他简直是从观察室那边逃出来的,于是打抱不平起来,“不过也好,早点上班去也比对着你那个哥哥强。要是换成他是我哥,昨晚我就放任他喝死,绝对不管他,谁惯着他那臭脾气。”

  这论调跟昨晚袁显思入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她们后半夜都八卦了些什么。

  “他不是……他……”脑子里面还是乱成一团,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辩解反驳的话来,更何况跟这群根本不熟识的小护士解释的再多也没用,袁显奕拧着眉毛披上外套,“总之我走了,你们多盯着他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第八章

  任少昂溜达进观察室的时候,不过八点二十分左右。这个时间跟袁显思记忆中任家大少爷的生物钟完全不吻合,想当初有些人是不到中午十一点绝对不肯起床的。

  不过才到医院就被小护士恶狠狠地盯着骂“你跟那个哥哥就是一伙儿的,一对儿没良心”就有点让任少昂摸不着头脑了。他晃晃悠悠溜达进观察室,还不住回头瞟着骂他的小护士,“她们有病吧……”

  “这么早,你诈尸?”没理他这茬,袁显思嘴上仍旧一点都不客气。

  跟着他转移了话题,任少昂脸上笑容有点欠抽,“我媳妇儿早上有个补习班,我送完他顺便过来看看你。”话还没说完,已经自动自发拎起床边的纸袋,顺着香味寻找食物,“显奕说他给咱俩买早饭了,就是这个?”

  “您其实是顺便过来吃饭的吧?”

  “路上没找到卖早点的,借兄弟蹭两口别这么小气。”从纸袋里拎出外卖餐盒,任少昂掰开一次性筷子准备大快朵颐,“都一处的烧卖……也就是给你买,他才舍得这么出血。”

  袁显思瞟一眼任少昂手里洁白晶莹、馅多皮薄的烧麦,“哪有这么金贵了?”

  虽然是老字号的东西,但也只是名而不贵,吃这么一顿怎么也不能称之为“出血”吧?

  “那是你没见过丫小气的时候。”嫌椅子太矮,任少昂索性一侧身坐到病床上靠在袁显思身边,“通宵回来让他去买早点,他买一笼三块钱的包子自己还得扣下四个。”

  “你告诉他你掏钱,他肯定舍得买好的。”

  “买了好的他也还是扣下四个。”袁显奕一毛不拔的传统已经不止一天两天,兄弟朋友都不以为意,偶尔拿出来当个笑话说,最起码损人的时候能多折腾两句。任少昂用筷子戳起烧麦往嘴里塞,一会儿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下,“你刚胃出血不能吃这玩意吧?”

  “……他给我买了粥。”

  “又是都一处的粥?小时候喝了那么多你还没喝够?那玩意有什么好的……”

  “他顺手买的。”

  “大老远顺手去都一处买粥?这位哥哥您能别逗了么,您可别告诉我其实他专门给我买的烧麦,比起烧麦我更想吃点炒肝包子之类。”一口一口恶狠狠咬着肯定不可能是专门为他买的烧麦,任少昂慢慢转着眼珠,“不对,他怎么能知道你喜欢这个?”

  都一处的烧麦跟粥,那是任少昂和袁显思才有的曾经。初中高中的时候俩人频繁出没于网吧,打游戏混聊天室泡小姑娘。隔三差五通宵之后直奔都一处,雷打不动的任少昂吃烧麦袁显思喝粥。这件事情不要说袁显奕,就连杨慧敏、袁安还有任家的爹妈爷爷奶奶都不可能知道。

  “我都说了他是顺路去买,你研究那么深,想当福尔摩斯还是柯南道尔?”

  “你这是讽刺我,明知道我逻辑不好。”任少昂说。

  袁显思撇他一眼,“少自作多情,我没功夫讽刺你。”

  俩人相视一笑,明显是多年知交的默契。任少昂继续吃他的烧麦,袁显思对着床边摆着的保温桶看了又看——真是顺路去买的?从后海边上顺路到前门那边的都一处?鬼才相信……

  待吃饱喝足,任少昂抹抹嘴掉头就对袁显思一通说教:“这位哥哥,我求求你下回不要命犯浑之前先考虑两分钟,咱这条命没那么不值钱。昨儿晚上那是什么酒你都不知道,你还敢往下接,我们劝都劝不住。你是没看见后来你吐血的时候,显奕吓得脸都白了。”

  “没出息,吓死他都是活该。”袁显思冷哼一声,又摆出不服不忿的表情来,“那姓乔的,丫敢那么损我弟弟,不接他这壶酒,他还不当我们袁家没人了?好像我们怕他似的。”话题明显就转到了乔安方身上。

  被这突然转移的话题重点搞得半晌不知该怎么回答,任少昂像看怪物似的看着表情不屑的袁显思,哭笑不得,“弄半天您昨天晚上跟安方玩命拼那一斤酒就因为护短?”

  乔安方当大爷早就当成了习惯,脾气虽然暴躁但是比不上他的嘴巴毒,跟任少昂袁显奕相识这些年彼此之间说话从没客气过,当然这些袁显思都是不知道的。袁显奕在酒桌上又素来没神经,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在意。昨天晚上折腾得那么不可收拾,任少昂自然不会想到仅仅是因为乔安方无意间顶了袁显奕一句话。

  “您这护短也护得太大手笔了,”任少昂只觉感慨万千,“要是显奕知道了还不得乐哭?”

  袁显思立刻反驳,“谁护短了?老子是看不惯丫太张扬跋扈。”

  “算了吧……”任少昂叹息摇头,“解释太多就是掩饰,有本事你高喊一声袁显奕不是我弟。你喊出来我就收回说你护短的话。”

  袁显思愤而努力地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像几年前一样轻而易举地说出那句“我当不了他哥”。

  “袁大夫,这些都麻烦你了。”张燕端着大摞大摞的文件盒一步一步蹭进医生休息室,把东西慢慢放在袁显奕桌角,堆起来的文件盒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坐在桌边的袁显奕的肩膀。

  袁显奕正对着电脑,眼睛紧盯显示器,手里握着鼠标在桌面上飞速移动。见到是张燕进来,赶忙转头堆起满脸讨好的笑容,“这位姐姐,帮我跑个腿买点午饭吧。这些东西我得核对到海枯石烂,真没时间出去。”

  张燕瞥他一眼,无奈摇头,“你要是跟韩主任坦白一下你手是怎么受伤的,他现在肯定放你回家休息了,这么藏着掖着挨罚你到底图什么?”

  “私人原因不方便说。”咬定了打死也不说,袁显奕堆得满脸的笑掏出钱来贡到张燕面前。

  又盯了他半天,张燕才没好气地一把抓过他手上的钱,扔下一句“就算是被你女朋友给咬了,说出来也没人笑话你,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气势汹汹出门去。

  目送她离开,袁显奕才又转回电脑前,摸摸被纱布裹得糖葫芦似的右手食指。

  女朋友咬的?他想,咬他的这个如果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他现在大概不是坐在这核对病历,而是早被人关到安定医院精神科去了——想不乐疯,这比较困难。

  自嘲地笑笑,他继续未完成的核对病历的工作。

  本来早晨交接班的时候他来的最早,韩雷看见爱徒表现优良还大大的嘉奖了一番。可是等韩雷瞄见他手上裹着的纱布,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再加上袁显奕秉持着打死都不说的优良传统,任凭韩老爷子怎么暴跳如雷也不让看伤口、不肯说原因。一来二去争执的言语多了,不知道哪一句突然触了老爷子的逆鳞,韩雷一气之下把他臭骂一顿,然后交待下核对所有医疗纠纷诉讼时效内病历的任务。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1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