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彦清的金锁记
彦清其实当年并不是非要出国不可。他是为了不和陈建林分开。
他从抑郁症的阴影中慢慢康复的过程中捡起画笔,最初只是因为不用跟人交流,很安静。
后来上了高中,彼时他父亲已经再婚,彦予也出生了,彦清就搬出去住校。他对也不怎么上心,明明小的时候成绩还是名列前茅的。
彦蕴城对他的教育问题很有点着急,虽然他再婚了,儿子总归是他的,想着彦清为了他和前妻的事情一度罹患忧郁症,心里也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他和后找的老婆结婚之前有过协议:要对彦清负责,就算以后他俩有了孩子也不能对彦清不负责任。
现在的妻子确实没有欺负彦清,只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俗话讲羊肉贴不到狗肉上,何况彦清那孩子还那么敏感,不好亲近。
所以他搬出去住校彦蕴城虽然觉得说出去不好听,可是对这个家来说却是规避矛盾的一个法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对彦清就更加愧疚,总觉得好像为了自己的新家庭而半抛弃了大儿子一样。
所以当彦清提出说以后要主攻美术专业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而且这对学习不感兴趣的彦清来说不啻为一个很好的出路。
之后就是给他找画室,找老师,买专业用具,天知道那些油彩和画布竟然那么贵。
彦蕴城那时候每天都在忙,不是忙着给小儿子弄奶粉钱就是忙着给大儿子赚油彩钱,在工厂弄不出来钱就接一点私活,一熬熬到半夜。儿子既然生出来了,就是他的责任,他并没有逃避的意思。
而当两年后彦清又提出说要去法国求学的时候,彦蕴城家的经济条件已经不是很允许了。
这几年的坐吃山空,他没什么本事弄大钱,收支堪堪平衡而已,一下子要负担那么一大笔留学费用几乎是不可能的。
彦清也知道,但是他还是向父亲提出来了,低着头。
彦蕴城试探地说:“在国内不是一样可以学吗?为什么非要走那么远呢?”
彦清立刻抬起头把事先想好的说辞拿出来讲给父亲听,什么“F国的艺术和创意课程是全世界最好的”啦、什么“学画就是要趁年轻的时候吸收能力才最好”啊、他说了很多,只有真正的理由是决不能提的,那就是——陈建林家里决定让他去F国念书,他姐姐去年结婚跟老公到那边生活,现在正想办法把他办过去。
彦清不想和陈建林分开那么远那么久,他那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周围没有陈建林这个人就觉得害怕,他怀疑是抑郁症的某种后遗症,对这个在患病期间唤起自己生存本能的青梅竹马产生某种上瘾的依赖心理。
在恐惧和担忧中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超出了他们家经济负担力的要求。
彦蕴城并没有立即答复他,说是要回家再想想,让儿子也好好想想。
这段父子对话是彦蕴城周日晚上送彦清会学校的路上发生的。
于是在下一个周末彦清放假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家里的气氛很严肃了,他继母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了。
他弟弟彦予刚刚两岁,穿着开裆裤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他的大腿,仰着头张嘴就是笑,“哥哥,糖……”用稚嫩的声音向他要糖吃。
继母一把抱起儿子打了下屁股,骂道:“你嘴怎么就那么馋?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的?!要什么要!什么你都想要!咱家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你还要糖!你这个小讨债鬼!”说着又打了两下。
小囝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真疼,哇地哭出来,十分惨烈。
彦蕴城从屋子里大步走过来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要拿孩子撒气!”
彦清站在门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觉得自己不是不要脸的人,可是现在真的有点不要脸了。
那天彦清并没有在家过夜,而是找了个机会躲到陈建林那儿——反正之前也有无数的夜晚他在陈家留宿。
彦蕴城送他下楼,问他:“小清,你非要去F国了吗?不能考虑上国内的艺术学校吗?”
彦清顿了顿,最后,仍旧点点头。
彦蕴城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去的时候彦清发现父亲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驼了,肩上似有千斤重担。
那一刻,他真的动摇了。
可是到了陈建林那里,听他手舞足蹈地谈论未来的F国生活,描绘未来自由的乌托邦,在那个未来里有他彦清的一席之地,彦清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他当时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对陈建林的感情不对劲,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古代巴比伦人说:“我们懂得什么呢?我们只懂得忍耐与顺从。”
下个星期周末还没到,彦清的继母李冬梅来学校找他。
态度还是很温和的,还拎了盒早餐饼给他,“我看你这孩子瘦的,也不知道学校食堂怎么样,你晚上要是饿的话就吃点这个顶顶。”
彦清把饼干塞进自己床下面。
李冬梅把他带到外面一个小公园,俩人就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说话。
李冬梅说:“小清,你说我和你爸爸结婚这几年阿姨对你咋样?”
彦清知道她的目的,可是从这个开场面说开去他真有点应付不来,他还是他孩子,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什么。
李冬梅见这孩子不出声,只得自说自话下去,“小清,阿姨这个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你别介意。当初和你爸爸结婚之前我就答应他不能亏待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那样黑心的人,咱们娘俩虽然说不是那么贴心,可是我自问该做的也没落下什么,你说是不是?”
彦清轻轻点头。
李冬梅匀口气,看出来她情绪也有点激动,“这次的事情你爸爸跟我商量,说你想出国深造,不是阿姨拖你后腿硬不让你,可是你得懂事啊!好吧,你可以不懂事,不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不知道你爸爸多辛苦,我可以说给你听。”她接下来细细地说家里的开销,一笔笔地摆着手指头给彦清算账,告诉他实际上他学画的钱已经占了家庭支出的很大一部分,他上大学的钱他爸爸好容易说攒够了,现在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个家真的快破产了。
李冬梅说道后来有点控制不住地落泪了,几乎是哀求彦清,“小清,我和你爸爸结婚说实话没图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就图个稳定安生,可是你这样——这个家还怎么维持下去?!要是借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还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弟弟还小,马上要上幼儿园了,那学费多贵你都不知道……其实小予这么大的孩子和同龄人一比,真是也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穿过什么好穿的,我当妈的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在彦清的记忆里,那个初春特别冷峻,料峭的春寒把他从里冻到外。
周末的时候彦清回到家里,彦蕴城答应慢慢筹钱送他出去,“就是得稍微多点时间,你不要急。”
彦清垂着眼说:“不用了。”
彦蕴城吃惊,李冬梅更不用说,马上抱着小彦予走过来。
“你不去F过了吗?”她掩饰不住欣喜,以为自己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
彦清说:“不,我会去的。”
彦蕴城说:“那关于钱……”
彦清说:“钱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
彦蕴城说:“你有什么办法?”说的是呢,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就算去偷去抢也弄不来那么一笔天文数字。
在彦蕴城的再三追问下,彦清吐露说他昨天和母亲通了个电话。
彦蕴城一听脸色大变。
彦清的母亲是因为傍大款才离的婚,对方是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香港商人,离婚的时候她走的决绝,对这个家并没有留恋,连儿子的监护权甚至没有象征性地争取一下,提着一个小箱子迈开大步走进豪宅,没过多久就跟随那港商回香港了。
后来这两年她偶尔回S城,偷偷地来看过彦清两次,可是彦清表现得很冷淡,彦蕴城知道了更是大发雷霆,他到现在还恨着那个女人,刻骨仇恨。
当彦清说他可以向远在香港的母亲求援的时候,彦蕴城勃然大怒,差点到动手揍人的地步,他对彦清气急败坏地吼:“你要是向她要钱就不再是我的儿子!我供得起你!你读到哪里我就供到哪里!不许要她的脏钱你听到没有!”
彦清站起来,有点难过地面对父亲,说:“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真的想去F国。”
彦蕴城吼道:“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拿钱给你!不过你如果要了她的钱我就不认你,我说真的!”
之后不久,彦蕴城把自己住的房子卖了,一家人在外面租房子,那笔钱就用做了彦清出国的手续费、学费、生活费……彦清不知道他继母在背后流了多少眼泪,彦予在幼儿园是不是有足够的零食吃,他父亲是不是到处奔波天天熬夜,那一家三口怎样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那些事情他通通不知道,他只是努力实现陈建林所描绘的未来生活的蓝图。
可是父亲并不是因此厌恶他憎恨他,时间再向后推五年。
彦清对父亲最彻底的背叛发生在他和陈建林回国后——他接受了母亲的遗产。
他没想到母亲会那么早去世,她明明很幸运地死了老男人丈夫,分得了一笔不菲的财产,过着阔太的生活,可是命运似乎爱和美丽的女人们过不去,她得了血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戴着头巾,遮盖着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脑袋,戴着黑超墨镜掩盖着那憔悴的眼神,回到S城找到彦清,和他谈了一个下午。
她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不得以的,妈妈是为了你。
她还说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已经没有时间去做,她的钱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唯一让那些钱再次变得有意义的方式就把留给彦清,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求彦清接受她的部分遗产。
彦清知道自己该立刻拒绝的。
虽然面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可怜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可同时也是伤害自己和父亲最深的人,他父亲到现在还恨她,如果他知道自己接受这笔钱的话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
可是他可耻地动摇了,理由只有一个——陈建林的生意遇到了麻烦,几乎要到破产的边缘。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彦清也是有份的——那就是他们在ML的时候被撞破而被迫向家里出柜,之后就遭遇了家人的釜底抽薪斩断资金链——他们抽走了当初拿出来给陈建林创业的钱,想用经济封锁和制裁的方式逼陈建林个浪子回头。
可是陈建林对彦清说他宁可一无所有也不会离开他。
彦清不是不感动,可是感动归感动,他更觉得如果陈建林生意失败他们俩的感情也会失败的,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理,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因为跟自己在一起而一无所有……
彦清知道,作为彦蕴城的儿子自己应该断然拒绝那笔代表背叛的遗产的。
可是作为陈建林的**,他需要这笔钱。
于是在母亲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不知道彦清到底是为了遗产还是尚未彻底泯灭的亲情,他陪着她尽了人子的孝道,最终在她去世后得到了那笔财产,却原来比想象中的要少很多,只有几十万——除去这几年的花费,分给父母兄弟姐妹的一部,她留给儿子的其实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少,这女人虽然爱钱,却并不擅长理财。再扣除税钱,最后也就只有这几十万了。
彦清把这几十万都给了陈建林让他去拯救生意,可惜杯水车薪,陈建林的贸易公司还是倒闭了。
彦清很难过,甚至比陈建林还难过。
就在他最后一天在办公室收拾残局的时候,他父亲彦蕴城闯进来,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巴掌,厉声控诉:“逆子!”
彦清的脸火辣辣的,他多少有面对这一天的觉悟,父亲早晚会知道他背叛的事情。
“你要她的钱了!你这个逆子!!你不是我儿子!!你是她儿子我死也不会原谅你的!!”父亲一边怒骂一边泄愤地揍儿子,彦清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心甘情愿,一点也没有试图辩解的意思,如果不是随后赶到的陈建林拦着,那一天没准父亲真的会打死他。
彦清躺在乱七八糟布满失败者灰尘气息办公室的地板上,心比身痛,他觉得他搞砸了,辜负了所有人。
很多年后,人人都说彦清是个为别人想的多为自己想的少的老好人,只有彦清自己明白,在他前往爱情的路上他用金钱的枷锁劈砍了多少人,多少人因他自私的决定而受伤。
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视角和一套叙事体系,当你站在自己的视角娓娓道来个中原委,那些个辛酸、妥协、隐忍、那些情非得已,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最值得被原谅那个。
然而,这行为的本质只不过是自说自话。你的苦衷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不过是粗鄙自私的借口;别人的眼泪何尝不是只会让你觉得其人更加面目可憎?
彦清无辜吗?不,我们找到了他痛苦的前因,我们看到了他心中自私偏执的**之匣,我们因此可以在道德的法庭上将他定罪。
我们可以这样做,只因为我们站在了彦蕴城的背后,看着他为了养家糊口和支持儿子的理想所生出的华发。
可是事实并非仅此而已。
若我们再次转化视角,或者将目光再次延长,也许又发现另一段因果——
比如彦清的母亲最初并不是个虚荣不贞洁的女人。而在她遇到那个港商之前,彦蕴城实际上除了每个月把工资一部分交给妻子外和闲暇时能弄几道费工费料的菜之外,对家务事是十分漠然的。他也全然没了力争上游的事业心,下海经商的失败经历似乎终结了他的进取心,在不进则退的转型社会中他已经露出了逐渐被边缘化的前兆,而他本人不知是毫不在意还是毫不知情,唯一热心的就是对他那套德国进口咖啡机的保养上,每日勤勤勉勉,傍晚煮一次咖啡,再慢慢喝下去,仿佛世间的所有乐趣不过如此了。
彦清的母亲虽然埋怨丈夫消极避世的生活态度,但还不至于到了为此背叛家庭的地步,开始她只是想买一件新式的裘皮大衣而已。
她的同事都先后在冬天套上了那动物皮毛制衣,看着富贵暖和。她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她说买就买,每一笔钱都得有个去处,而这话她也不想同丈夫说,说了他也交不出工资以外的钱。故而她只有努力地积攒私房钱,自己省一点,在夏天的置装费和各种杂费上想办法,一点点攒下来。
她攒了三年,终于差不多够了那笔可以买裘皮的钱,可是在兑现之前好巧不巧她自己的父亲脑血栓住院了。几个儿女商量着每人摊一点,大姐对她说你家里的条件不好,少拿点吧,她说不能少,大家多少我就多少,都是儿女,一样的。最后买裘皮的钱交给了医院。
她去商场逛了一圈,流连在裘皮卖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回到家,她丈夫正在擦那套咖啡机……
和那个香港老头认识的第三天,他就送了件最新款的裘皮大衣——他们连手都没拉过的时候。那老男人说他这辈子最大的乐趣就是赚钱给喜欢的女人花,如果她愿意,他就让她成为自己最后一个收藏,赚的钱只给她一个人花。
她是拒绝了的,丈夫、孩子、家庭、名誉都值得她珍惜,可是,晚上回到家,彦蕴城在一个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日子终于还是没有过下去。
让我们再次调整视角——比如彦清。
他在父母离婚期间患了很长时间的抑郁症,他们把他送进医院,然后一头扎进离婚大战。他母亲急于恢复自由身,而他父亲不知道是真的旧情未了还是男人的自尊受伤或者单纯地为了报复而不让妻子遂意,把持着一纸婚书不放手,彼此间斗得不可开交。他们是如此之忙,竟几乎忘记还有彦清这个儿子……那时候只有陈建林还记得这个发小,每星期都跑去看他一眼,开导他,给他讲讲同学间的趣闻和绯闻,说说刚学会的黄段子什么的……如果没有陈建林,彦清那时候说不定也就死了。
等到那对夫妻终于分道扬镳,又各自成立家庭,渐渐从过往的斗争状态中觉醒过来,才有余力关照彦清这个上一段婚姻的遗留,愧疚也好补偿也罢,重点是——彦清成了他们之间暗战的新焦点。
彦清的母亲走的时候为了减轻辎重而在放弃儿子的监护权探视权等协议上签字,彦清的父亲料到她日后定会产生违反游戏规则的罪恶念头而揣着挟太子以令皇后的企图。
还是陈建林,只有陈建林,阳光下一张笑脸毫无心机,无条件地和彦清亲厚。他会在他画画的时候蹲在一旁抽烟——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抽烟,会学用勉强的角度把烟卷沾在下嘴唇上装酷——偶尔抬头点评:“画的真不错。你有这个天赋,你该做画家。”
他一直在那,倾听,陪伴,不缺席。
如果没有陈建林,彦清就没有回到人群中的勇气和兴趣。
那时候的彦清是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离开陈建林的,连想都无法想象,一向就觉得从里往外地空的慌。也许最开始只是病态的依赖,当这依赖变成爱慕,他更是抽身不能。
又比如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彦清曾经连续几天夜里寝室熄灯后在宿舍走廊尽头的电话旁默默地背诵着那个从来没打过的电话号码,四肢冰冷。
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他想从那个曾经抛弃了他的人那里要些钱,有了那笔钱他可以继续呆在陈建林身边,有了这笔钱他父亲的家庭也不必遭遇危机,他弟弟就有好吃的好穿的,他继母也不用流着眼泪哀求……是对父亲道义上一点忠诚阻止了他拿起电话,有几次他已经提起话筒,最后还是颤抖着放下。他知道得到这笔钱他父亲会怎样悲愤难过。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主动实施这件事,他母亲先联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