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偷出来的体温计只是要用到里面的水银。阿历克斯将它们在一个茶杯盖上敲断,球形的液体水银珠难以控制。只有用对付特殊保险柜或化学炸弹的微型干冰喷射器将水银冻成零下三十八摄氏度以下的固体,才能用镊子夹起来。分寸必须拿捏得当,否则水银块粒过大,将不能塞进那个小孔。干冰喷射器只有香烟盒那么大,他不得不像巧克力工厂里工人制作包浆花生糖豆那样小心地摇晃着茶杯盖,让水银珠冻成大小均匀的微粒。阿历克斯屏住呼吸,用尖头镊子夹住颗粒合适的水银珠向小孔里塞。每颗子弹大约需要十分之一毫升水银,每粒水银珠都比瑞士江诗丹顿手表作坊里的宝石轴承还要小。
这种子弹比铅芯软头弹威力更加巨大,在接触人体的瞬间不会像普通钢芯弹那样穿过。里面的水银珠因为惯性不均匀而继续前冲,直到将弹头炸裂。在软组织内像一朵银色鲜花的开放,或者像一只金属的拳头张开手掌。在成年人的躯干上子弹入口只有一个小孔,出口却会有脸盆那么大。如果击中头部,会使整个头颅炸裂开。
“焊锡。”他头也不抬地招呼比尔。
“没有苏打水,茶叶也过了期。”(两人对话用英语,焊锡solder与苏打水soda发音类似,比尔听错了)身材结实的后勤组特工放下手里的糖罐。“你干嘛?”
“焊锡!l?tmittel!soudure! Припой!soldadura!(德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焊锡)不加樱桃酱,不加糖!”阿历克斯将已经烧热的电烙铁搁在胶木垫子上,探过身子在抽屉里乱翻,终于在一个脏歪歪的锡纸包里找到了一盘电焊焊锡。“我的妈,水银都流出来了。我想用不着苏联共产主义战士动手,我肯定先死于汞中毒。——嗷!”他将被烫到的手指插进茶杯中的残水里,用另三个指头捏着电烙铁点了一点焊锡封住弹头上的孔洞。他换用了另一把金属刻刀在弹头表面划出均匀的螺旋线,以便在击中目标的时候能够旋转着炸裂,造成更大的伤害效果。
“我的天,这只是一个。如果要上到月球才算完,恐怕我们才刚爬上房顶哩。”他吹了吹手指上那个被电烙铁烫起来的水泡。“比尔,比尔?有没有芝麻油!不是芝麻街!”
十四.
如果一个人做了太久的噩梦,那么结局并不是他对于梦魇没有恐惧,而是逐渐开始产生一种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噩梦?我究竟在做什么?
作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欧洲分局的创建人之一的麦克尔。马什先生,他曾经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把这些问题扔进废纸堆里了。倒不是他有着超人的分辨能力和精神韧度——他一向觉得在心理的承受能力方面,阿历克斯才是全欧洲,甚至可能是全世界脸皮最厚的一个人。他只能处处小心,尽量深地藏起来。不管是事实还是梦境,只有不停地小心谨慎才能在重重包围中最终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不太信上帝,也并不迷信。但不知为何这几天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列车到了波兰与捷克的边境之后他便带着菲利克斯下了列车,在一个走私贩子那里租了一辆旧雪铁龙轿车。单挑人比较疲倦的下午赶路。一路沿国境线附近的两不管地区南下。
菲利克斯会开车,总算可以和他替换一下。马什并不觉得有多疲劳,只是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刚下过雪,路滑得要命,菲利克斯握着方向盘哆哆嗦嗦,他也根本闭不上眼。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到了伊莱莎。他们在法德国境线上的斯特拉斯堡美军基地举行的婚礼简朴得近乎寒碜。他甚至连一枚戒指都没有为新娘准备,当天下午才现向一个已婚的同事借来一枚没有任何装饰的旧指环。那也是一个阴雨的晚上,教堂在战火中被炸毁了一半,草草地修补起来作为一个美军占领区的礼拜堂。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倦色,那个该死的牧师还有些结巴。
她在他的生命中总是那样沉默,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客气得有些过分。他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过于熟悉的陌生人,过去的事情在心里永远结不成疤,反而成了一个瘤。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长越大,越结越硬。
正如他所说的,做这一行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能拥有完整的家庭。伊莱莎后来在情报局做欧洲文件归档的工作,带着阿历克斯留在了美国本土。他则继续在欧洲活动,期间还去过一次朝鲜战场。五年时间中回到家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直到华盛顿特区法院寄来传票,告诉他得回国处理一场离婚官司。
她走得也如来时一样突然和潦草,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马什这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阿历克斯坚决没有跟她走,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小动物。
他一生中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整个世界都对他关上了门,寂静灌满了他的脑子。东海岸的冬天也像波兰那样严酷,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雪。他好容易才找到了燃油暖炉,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点了火取暖,父子俩在快餐店胡乱买了两份三明治充饥。马什只能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只失去了妻子的企鹅,在南极洲零下七十度的酷寒中抖瑟着抱着他们仅存的卵。
突然闪电像植根天堂的巨树般划破夜空,波兰冬天的暴雨随着隆隆雷声倾盆而下。这条公路本来就是旧路,坑洼不平。现在公路低洼处迅速积满了肮脏的雨水,从两侧车窗向外看出去车子好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行驶的小船,两边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
“真要命,路况这么差劲,我来开车。”马什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膀。“前面连公路标记都看不清了,你小心开到河里去。”
菲利克斯从后视镜里向外看了一眼,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缝。雨点像子弹那样从窗户射进来,他本能性地一缩脖子。确认了公路的前后方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车辆,慢慢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靠右边停下。这公路还是二战时期白俄罗斯在波兰的占领军修建的,之后就没有做过像样的养护和修理。加上这里冬夏温差极大,柏油路面早已成片地龟裂脱落。似乎是驶过一个凹坑,车子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