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线我会安排,你专心开车。”舒米特博士对年轻人挥了挥手。菲利克斯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德语并不像从前见到的英国人和法国人那样总带有古怪口音,也不像从前见到的少数美国“外交人员”那样一听就是满嘴奥地利腔。
他用力舔舔嘴唇,干燥而粗糙。舌尖早已失去了味觉,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过度紧张之下已经感觉不到干渴。有多少时间没有滴水沾唇了,几个小时,一整天?“你们……是德国人?”
博士有些敷衍地笑了笑,收回了一直按着他肩膀的手。“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在为美国情报机构工作。其余的,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你看起来很紧张,而且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境,有很多预先准备要做。首先你需要休息一下,这段时间我们会给你做好看上去比较官方的假证件,尤其是假护照。这个需要多久?”
“六个小时?”阿历克斯看了看手表。“最多需要六个小时。”
“不用那么急,可以等外交方面冷静一下。68,你带着菲利克斯先待在华沙。苏联人很可能以为我们急着从西南方向逃出波兰境内由奥地利回西德,我出去转一圈,遛遛那些蓝衣狗们。”
轿车拐过一个街角,在一家邮局门口停下了。中年人系紧大衣最上面的扣子,又拍了拍菲利克斯的后脑,推开车门走进邮局。
“好啦,现在老家伙可算把你这个麻烦推给我了。”名叫阿历克斯的特工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菲利克斯鼓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睛。据说做这种工作的第一要素便是在人群中不容易被一眼发现,而这个家伙显然不符合这一说法。他是个很清秀白皙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嗓音里还带有儿童的清脆。个子不算高,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似乎是无数锐角的组合。脖子细得可怜,喉结似乎要划破皮肤钻出来。让人觉得他吞下去的应该不是半个苹果,而是一个六棱螺母,忍不住就想掐住他的喉咙把那件异物抠出来。薄嘴唇贫血一样缺乏粉色,嘴角总是不服气地抿着。只是一头金发丰厚茂盛得很,好像全身的营养全都供应在头发上,明晃晃地能把太阳耀得眼花。
他穿着一身很不合身的深蓝色学生制服,料子很粗糙。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打领带,白色法兰绒衬衫领口倒是干净的很。当然,它们四面碰不到他的脖子,只好空虚虚地吊在那里。整身衣服看起来像是大学生,铁路工人和旅行推销员的混合体,然而更像是偷来的。“喂喂,别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你有问题?”阿历克斯又迅速地斜瞥他一眼。“有就忍着,问老头。我只是个临时替他带孩子的,我们在这里待十八个小时,我希望你除了睡觉什么都别干。然后还是分开,我在外围给你们引开那群可恶的苏联狼狗。真该死,我真讨厌和你们这些碍手碍脚还吃奶的娃娃呆在一起。”
“我……我觉得您和我年纪似乎,差不多。”菲利克斯好容易才从这语言的排炮中躲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战壕里探出脑袋往外看。
“是么?”金发年轻人想了想,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那么请您闭嘴,一路上除了我提问你回答外都别主动同我说话,一句都不准说。我同样讨厌饶舌唠叨多嘴的家伙。他们总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烦得人要命。”
菲利克斯无声地对自己笑了一下,不知多少天来的第一次。他现在没那么紧张了,前面的路仍旧是铅灰色的,似乎能一直通向天边压得极低的雪云。
二.
这明明是个礼拜天,而这家照相馆的犹太人老板仍丝毫没有要停业的意思。纳海姆先生不仅可以给本城的骗子,皮条客和走私贩子提供劣质名片和印刷粗糙的所谓“介绍信”,在他那堪比基督山宝藏的地下室里更有一套好东西。菲利克斯捧着着一杯纳海姆先生顺便提供给“贵宾”的加料极足的姜糖红茶,一边看着阿历克斯趴在那庞大得能武装整个维也纳歌剧院演员班子的道具箱子前乱翻。
两个半小时前美国人拽着他从后门钻进这间坐落于大学城旁边的照相馆。门口贴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头像,一对新婚夫妇的照片一看便让人对婚姻不抱什么美好愿望。而大胡子的犹太老板在给他们每人来上足足一夸特热茶,并且自己喝下两大杯不兑水的伏特加之后便从箱子底下拿出几架装备显然远远超越他所显示出来的摄影水平的照相机。
“啧啧啧宝贝小阿尔,你又惹祸了。”纳海姆先生将一个硕大无朋的镜头装在相机上,掀开后盖给它压上最好的美国柯达胶卷。“这次要的还是护照?”
“对。”阿历克斯终于挑足了他所需要的衬衫,外套和所搭配的长裤和鞋子。“我的这位小朋友要三份,附赠免费的学生证,工作证和介绍信。我只要一份就够了。顺便帮他打扮打扮,过一会儿人贩子就来了,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菲利克斯不禁笑出声来,纳海姆先生用力揉了揉他早已不整齐的灰头发。“嗨嗨,小宝贝,你可惹足了欧洲最可怕的两个人贩子。来吧,老纳海姆来研究研究怎么把你卖到美国去。喂喂阿尔,这次下家是谁?经理,教授,神甫,牙医还是议员?”
“是我老头子。”阿历克斯正往一条黑色背带裤里钻。他太瘦了,裤子还是松松垮垮吊在胯骨上,即使穿上那一身条纹呢西装也不像他应该扮演的某家国营纺织品商店的大宗推销员。
纳海姆先生用手指比了比菲利克斯的脸,伸出一个大拇指。“真是个俊娃娃,但是你得知道,越漂亮的鸟儿越容易被狐狸叼走。而且我们在旅途中不能化很复杂的装——没有人比老纳海姆更会搞这个,就算我们可敬的老板也不行。越化装越会引人怀疑,没有人能在一张两英寸照片上明白看出中国人和秘鲁人有什么不一样。海关官员是在找你和照片的相同之处而不是不同,只要大差不差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