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第一张照片是一个海德堡大学的学生,嗯你的德语满不错。”纳海姆先生指着正在费力地梳平那一头厚重蓬乱金发的阿历克斯,小声凑到菲利克斯耳边。“比那个在奥地利念书的美国仔好多了。大学生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在入学时候拍摄的,所以肯定比你现在要年轻。可以给你点上几个雀斑,修版的时候将下巴修得再尖一点。不过这张因为不用化装,是在最顺利的情况下用的。要知道那些克格勃可不管你的护照。”
“第二张是个……让老纳海姆瞧瞧,是一个集体农庄的小学教师。啊啊,一个乡下人。那么你需要把头发剪得短一点,肤色可以染成麦色。也算知识分子,可以加一副金属框眼镜——眼镜是个好东西,能让你在一分钟之内年纪大十岁,看起来完全就是另一个人。颧骨上来一点垫高的胶布——”
阿历克斯已经换好了他所需要的服装,正在往一个帆布面的旅行袋里塞着合适的衬衫和内衣。这些衣物都不是崭新的,而显然有很多一部分早已按照他的身材改过。他按东斯拉夫人的习惯蹲着,几乎是坐在自己的右脚跟上。裤腿有点短,一双后跟磨损严重的褐色皮鞋明显大得不合脚。“得了老纳海姆,你不用对他讲这些,过一会儿来接人的博士是个行家。赶快拍完照做好证件,找张床让他睡一觉。后面的路会很不好走,早就有一帮克格勃——我觉得至少有十个人——盯上我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腰。“我在华沙绕了很多圈,甩掉了一大半。领头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家伙,麦草色头发,灰眼睛,身高有一米七左右。发际线在后脑勺上,长得像地精。你小心点。”
菲利克斯轻轻笑了一下。“博士先生——”
阿历克斯用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嘘,就是刚才在火车站捡到你的那个老头子。可以告诉你他是情报局欧洲分局总负责人,你倍儿有面子。”
纳海姆先生在菲利克斯身后的墙上挂起了一块深蓝色天鹅绒,转到另一个小房间里去找到两杆铁丝架子几下就支好了两面用以拍证件照的反光板。他一手揽住菲利克斯的肩膀,让他换上一件立领的学生制服。“来,宝贝,笑一下。老纳海姆要工作。”
镁光闪光灯将这潮湿发霉的小房间照得雪亮。纳海姆先生完成拍照任务后收起了摄影器材,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架行军床和配套的崭新雪白,足以放在三星级酒店客房里的被褥和枕头。他胖大的身躯在狭窄走道里灵活地穿来穿去,像一只正在贮藏过冬粮食的田鼠。阿历克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将脸埋在手心里,好像话剧演员在上台之前在酝酿感情。
而在几分钟之后他重新抬起脸来的时候菲利克斯惊奇地发现这已经完全不是刚才那个啰嗦,做事急躁的美国特工了。虽然面貌完全没有变,金发仍然梳理不平,但那双淡水湖一样浅蓝的眼睛里明显地写上了一个苏联国家中下层推销员特有的疲惫,卑微和随时讨好的神情。
“欢迎来到我们伟大的华沙,社会主义工人的天堂,公民同志。”他对另两个人一笑,德语中也带上了明显的波兰口音,阿历克斯从行李袋上站起来,一边在一张丢了抽屉的旧写字台下面乱翻。“啊,俄罗斯伟大母亲的乳汁,您这里还有这么多?”他手里抓着一瓶月光伏特加,撬开瓶口像香水一样在衣服前襟上洒了点。“好了,改装完毕。”
菲利克斯兴奋地拍了拍手,这对于他而言简直像看一场圣诞马戏那样新鲜。只用十分钟时间,他对面现在坐着一个旅行纺织品推销员。
“听着,我们不保证一定能把你带出去,没有任何一个保险公司愿意给中央情报局的业务投保。”推销员阿历克斯的蓝眼睛闪过最后一丝冷光。“老家伙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最后的关头,还得靠你自己。”
“那你用不用……”
“你是想说枪?不可能。我很少带那玩意。一个旅行推销员带着柯尔特,立刻会成为那些灰狗的目标。”阿历克斯撇撇嘴,打了个呵欠趴在桌子上。“我再待两个小时,给衣服压上几道褶子。”
他几乎立刻睡着了。菲利克斯端起茶杯,里面的红茶已经凉掉,粗糙的瓷面上凝出了一道黑红色的印子。他脱下外衣躺在纳海姆先生给他准备好的行军床上,可是眼皮好像被一条透明的棍子撑住了,怎么都闭不上眼。他只能深呼吸,注视着天花板上一块块霉斑组成的图案。空气里飘着化学药剂的酸味,墙角传来钢印机器咔嚓咔嚓的响声。
三.
菲利克斯感觉时间在这座小屋子里完全停止了。他没有手表,根本无从判断是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整整一天。他在华沙生活了二十年,但从来没有来过这条大概是位于莱兹因区的小巷子。纳海姆先生总是跑出跑进地忙活,这间铺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菲利克斯看着桌面上三份刚刚做好而看上去已经用了至少四五年的证件,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对,这不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我只是做了个噩梦,闹钟一响,我就会在我的宿舍的床上醒过来。还有一份共产主义史论文要做完,历史教授坎波伏娃博士等着要它。闹钟快点响吧,快点吧亲爱的,图书馆的位子一向不好占……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生疼。
“这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灰白头发的中年人用比中指还要长的食指点着两张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这是你们的一个偷懒的——业务员?是他胡编出来的。脚本是一个大学生作者写出来的蹩脚间谍小说。我不会相信,总统也不会相信。胡佛——你说埃德加。胡佛?抱歉他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些东西。他的壁炉需要废纸。”
“是啊,欧文斯参议员先生。我也宁愿不相信,这样我就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情报局官员现出来一个疲惫的讨好笑容,他的脸上有明显的两抹黑眼圈。“如果这是我们在德黑兰,德里,香港——管他什么别的地方的伙计们搞到的,我一定连他一起塞到炉子里去点了。但是,但是这是我们在维也纳的小伙子弄到的,阿历克斯一直是我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