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赎夜姬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人?
他反问,我应该问吗?
黄泉赎夜姬耸肩,说,每个来杀我的人都会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杀人。你这个女魔头,杀了那么多人会有报应的。说着,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笑,其实杀人哪有什么理由。为名为利,或者什么都不为。杀了就是杀了。他们……黄泉赎夜姬指了指身旁的尸体慢慢说,他们也不是来为被杀的人报仇的。不过,杀了我就能拿到黄金千两,还能当大英雄,所以他们就来了。我不想死,所以又杀了他们。
他沉默的听着,很老套的故事。可江湖,本就是将这些老套的故事,一再重演。黄泉赎夜姬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如果你杀了我,现在就是大英雄了,江湖上每个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他笑了笑,找了一棵树靠着,又把一具尸体拨远了些。黄泉赎夜姬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做声了。
他将头靠着树,望着黑暗的天色,很久,才淡然道,魔头也能做大英雄吗?
黄泉赎夜姬看着他。他便道,你杀的都是陌生人,可我杀的,都是至亲。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论罪,怕是我的更深些。
你那时候在金彪手下救我们,是在赎罪?她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原来你认出我了。他听了,就微微笑,又接着道,不是赎罪。我那时候,仅仅是十分厌倦了,而已。
黄泉赎夜姬道,你若是早点告诉我你想死,我便好心送你一程。不过……她又笑了笑,说,当时我被车上的老头牵制住,倒也实在动不了手。
他便只是勾起嘴角。
茶楼里。
一个华服公子坐在一角,见了来人,便将手中的黑折扇一展,掩住半边脸道,我等你半天,你来晚了。声音十分温婉好听。影子仔细端详了他半天,才淡笑道,劳公孙公子久等,实在是在下的错。说着,他沏了一杯茶,推到折扇公子面前权当赔罪。
折扇公子也不推辞,举杯一饮而尽。
影子笑,好友,这是茶,不是酒,你竟然这么喝?
那公子挑眉反问,那要怎么喝?
影子愣了愣,便笑起来,对,北疆的酒这么喝,北疆的茶也该这么喝。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茶楼门口一声惊呼阿月仔!!!影子将手一推,便连人带椅子退后一尺。就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赫然c-h-a着一把十字蝶形柄的奇特兵器。这样突然的s_ao动引得人们纷纷侧目。这茶楼多有江湖人士出入,怕事的不多,看热闹的不少。折扇公子面色一沉,紧接着就有一团红影冲了过来。
阿月仔,我追你追到天涯,跟你跟到海角,你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掉!你都不哉我有多心痛,多悲苦,多……死麻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我阿月仔这么亲报上名来今天蝴蝶君给你打折,蝴蝶斩免费开杀啦!还没有等人看清楚他的脸,那团红影一口气连着把话喊完又右手一翻拔起之前钉在地上的十字蝶形的兵器反手攻向影子。影子将腿一蹬原地拔起身形,在空中扭身翻转落在折扇公子身边。那红影一击不成立即收手,行为很有些刺客的特点。他站定之后用手抚了一下刘海,摆了个十分玉树临风的姿势高傲道,这位朋友……你快离开我的阿月仔啦!!!
周围人一时闹不清状况,便更加看得有兴致,有好事者甚至搬了椅子坐在前排,一边吃干果一边看戏,有人感叹,现在的断袖也太放浪了些,这光天化日的。
折扇公子眉角抽搐,将扇子一收,敲在那人头上,狠狠道,蝴蝶君,你再如此对待我的好友,这一生我都不见你了!蝴蝶君听见这话便顿时蔫了。他苦着脸连声道,阿月仔阿月仔,你麦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嘛!
折扇公子抿嘴,再冷声道,蝴蝶君,你要想想清楚,黄金与我,只能选一样。
蝴蝶君看着折扇公子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就是不爱钱而已,你看着,我一定会做到的!阿月仔,我会让你看到的,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比所有的黄金加起来都重要。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答应我了?
这时,周围有人吹口哨。折扇公子有些窘迫,便随意点点头让蝴蝶君赶紧走。眼见着一团红影又从窗口跳出去了,折扇公子便扔下一块碎银,拉着影子迅速离开。
坐在河滩边上,公孙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还是这样喝比较适合我。
影子屈起一条腿,靠着树坐。饮了口酒道,他为你倒是用了心,你又何必将他拒之千里呢。公孙月回答,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罢了。影子将眼角瞥了瞥远处,笑道,要是叫某人听见了,怕是伤心。
公孙月道,好友,你当知道我作如何想。
影子道,知道,你心里有他。
公孙月哈了一声,将折扇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影子见其如此,便又说了句,只是你不敢。公孙月没有回答,只是举着酒壶大口大口灌酒。影子道,y-in川蝴蝶君,北域三大刀剑传说之一,收银买命的杀手,嗜钱如命。你定的那个条件,着实苛刻了些。
公孙月听了,眼睛微微下垂,又喝了一口烈酒,说,我就是要他知难而退。
影子不着痕迹地微皱眉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害怕什么?好友,我不记得黄泉赎夜姬怕过任何事。
公孙月安静地坐着,良久,才垂下头道,我怕的,正是黄泉赎夜姬。
影子问,你怕他知道你的过往?
河滩水清,映着白杨的倒影,一排排挺立着,如同史官们书赞的风骨,宁死不折。
公孙月笑了笑,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因为有人请他买我的命。可是啊……没想到打了一架之后,竟成了冤孽。哈,如今甩也甩不掉。蝴蝶君本是外邦人,在他的家乡,他是天命之子,如东升之日,而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所以我若是答应了蝴蝶君,便是害了他。此刻他不过一时新鲜,时间久了,他便忘了。
他窒住,下意识低喃,可你早已金盆洗手。
公孙月望着天。
她一口一口喝下那些冰凉的酒。酒x_ing温烈,入了肠,便能烧起来,连着五脏六腑一并都暖了。
公孙月与他告别时,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笑着,她说。
无欲,人言可畏啊!
疼痛,尖锐得令人发疯的疼痛。
从头顶传入四肢百骸。
他想要嘶吼,想要逃跑,却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有极冰冷的针从头顶扎入脑内,冷得他连心跳都几乎停止,紧接着,那根针化为了千千万万细密的小针,沿着血脉在脑中四下窜动。走到哪里,便痛到哪里。整个颅脑仿佛被无数虫蚁咬噬着,疼得他恨不能速即有人用利斧将自己的头劈成两半。
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脑中却在不断飞速思考,以不能停止的速度转动着,将时光一幕一幕重现眼前。有个苍老的声音不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那个声音不是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进入脑海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这样如同酷刑的拷问进行了多久。脑中的影像也从散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愈是清楚,疼痛就愈是锋利。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手指,他便不断地用指甲去抓座下的寒石,以抵御脑中教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疼痛。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指甲刮烂了,他就用指头继续抓。
人可以体会到的痛的极致是什么?应该就是这样了,让人只想干脆死去,一了百了。他想,要是可以死了,就好了。可记忆深处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双桃花般含着情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莫丢下我……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张口,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咯咯声,听起来万分诡异。也许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吧。他模模糊糊地想。
……还真……救我——
仅仅这么悲呼了一句,身上几处要x_u_e又被重手锁下。
看样子,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头晕目眩得几乎呕吐。可身体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只有默默忍受。面前立着一个人,不同于印象中的玩世不恭,此刻的他面上浮起的是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伤感,或许还有些愧疚。
八趾麒麟咳嗽一声,缓缓道,你醒了。
他想动,八趾麒麟却没有立刻替他解开x_u_e道。只是找了个石座,坐在他的面前,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与你说个故事,你听完了,我再与你解x_u_e。
那个故事并不长,故事的最后,八趾麒麟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那第二个孩子,你会愿意看见芸芸众生为你一人陪葬么?
八趾麒麟的声音飘忽而萧瑟,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影子猛地惊醒。
又做梦了。
他厌恶睡眠。
每次入梦,都像凌迟。那些过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记忆和见光疯长的藤蔓一样,将他包裹起来,缠进血r_ou_里面,若是要忘了,便须得割r_ou_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两百余岁的年月,聚散离别,哪能和说书一样轻巧就过去了。他曾经幸运地忘记过,却又悲惨地,全部想起来。
这就是天意。
犯下那么重的罪孽,却想借着遗忘来逃避,世界上没有这么容易的道理。发过的誓须验证,害过的命须清偿,欠下的债……
这辈子,怕是只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没有资格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