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啊……
谈无欲眼睛微微转动,看着师兄,然后才把冰冷的指尖覆盖着素还真的手背,颤声安慰。
莫哭……莫哭……我不过一时着慌……莫难过,莫这般神慯……
他伸出手,反将素还真拥在怀里,用一种梦呓般的口吻安慰着师兄。
还真,这条路,你走得艰难,我知道。踏过那尸山血海,历经那漂泊离散,终落得,一个血淋淋遍体累累是旧伤。这失去的痛,怕是素还真早已疼得麻木。
还真,我不会逃……也不会认输……
我说过的,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所以,你的天下,我替你接着。你的路,我陪你走……
他轻轻地拥着素还真的背脊,像是安慰着自己的心,却不想,自己的肩头早已被眼泪濡s-hi。
莫为我难过……莫要哭……
这是命里的劫数,还真,我们都应该省得。
师兄啊……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灾祸和死亡啊……
谈无欲无言地拥抱着素还真,眼泪倾盆而下。
有时候想想,若是当初没有渡这红尘,便好了。
半斗坪上还会有两个人,身着黄衫黑绸,琴棋诗酒,剑缠法斗,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这么由青丝到白头。他们会沿着江南行走,在船娘的歌声里,看岁月悠悠。
又或者更早的更早,没有那命格所束。他会是轻裘白马的素家公子,在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在柔媚旖旎的春光里,遇见眉眼如画的谈门少年。就像冥冥所定,青石路上擦肩而过的一次回眸,夏昼消暑,冬夜共读,生同元白,三世同归。
无论哪一种,都胜过现今这样。
身不由己,悲凉难堪。
慕少艾将铁筝拨得激昂。
朱痕染迹便问,你难过什么?
慕少艾便只露出一个莫测的笑,道,世上的痴人太多。
落日烟的景色一向荒芜,看久了,却别有一番苍凉的情致。朱痕染迹坐在不远处,将一壶酒温得刚刚好。慕少艾回头道,这酒煮过了就损了味道,不好喝的。朱痕轻声笑道,你是个要酒不要命的。自己就是药师,却要别人来顾着你的身体。慕少艾便啧啧两声道,真是坏朋友。在你这里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朱痕染迹微微摇头,好话又当不得命来用。
慕少艾便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岁月催。
哦呀?朱痕忽然惊讶了一声,做了个十分微妙的神情去望着药师,在那个月才子身边呆久了,连文辞都变得好听起来。看来你倒是交到一个好朋友。慕少艾将铁筝收好,弯起眼睛坏笑,唉呀呀,好酸好酸。朱痕,你煮酒用的罐子是不是装醋的?
哈,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一同喝一杯。
慕少艾闻言便坐过去,望着朱痕手里的动作,却道,幸好。
朱痕抬起头,幸好什么?
慕少艾便只是笑。
见谈无欲与那人同来,寒山意很贴心地奉上香茗,谈无欲却站在无欲天入口处扬起拂尘道,撤下去吧。寒山意有些惊讶,主人一向不是如此待客的。素还真点头道,寒山意,遵照你主人说的话去吧,劣者不克久留。
谈无欲将眉梢微微挑起,对素还真一笑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那一个回眸,仿佛将春山都笑尽了。
素还真便温柔地看着他。
忽然风起。
有一片落花卷下,落在谈无欲的肩头。素还真自然地伸出手,眼见着寒山意再次出来,他翻手为掌把拂尘握在手心,藉由拂尘的去势,将那片花悄无声气地卷落,然后与谈无欲一礼,道,无……吾友,万事有劳你了。
谈无欲敛神点头道,你放心。
素还真原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谈无欲转身入了无欲天,原本被风卷起的道袍便沉沉坠下,一如他们那不曾抬起的情。
谈无欲又回头,一双眼睛望着他,素还真便淡淡点头。
在师弟无言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你与蝴蝶君安全脱离险境,我就放心了。只是此回不能帮助你,真真过意不去。谈无欲道。公孙月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今天我是与好友色无极一道来看你,公孙月沉吟了片刻,问,好友,可是有难处?
谈无欲咬牙低叹,冷水心……是我无能……此仇非报不可!
公孙月急道,急怒攻心会恶化你的伤势,你须好好养伤才是。眼前难关重重,我能帮你什么,尽管开口!谈无欲默了一默,道,魔界入口开在瀚海,皮鼓师以异兽之皮做交换条件。公孙月记下道,这趟路就由我帮你走。
谈无欲默默地看着公孙月。
眼风里便有些飘渺。
公孙月温和地笑。
她道,无欲,我不怪你私心。
她道,你助我的,远比我助你的更多,能为你做事,我很高兴。
是夜。
谈无欲正在行功,却是一口黑血喷出。
好重的血腥味,唉呀呀,神定虚静,气守丹田!慕少艾急冲而来一手按在谈无欲背心,助他运功。待谈无欲平复之后,才啧啧了两声,平铺直叙道,你的精神波动巨大,内息混乱。
谈无欲起身,有些踉跄。药师一把扶住他坐到一旁的凉亭内,以公式化的口吻吩咐道,服下九凤丹,三天后自可痊愈,切记,这段时间内不可动武。
寒山意上了茶水,药师端起饮了一口。
刚才助他的时候已经察觉道,谈无欲体内有一道醇厚绵长的阳刚之气,虽可帮他伤愈,却也与他功体相冲。要化合这道气,约摸三天吧。慕少艾低头,将唇角的笑意藏在了茶杯中。
谈无欲眉眼挑起,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慕少艾。只有这样?耻笑能让我反省,责骂可以让我清醒,你打算保持沉默吗?
唉呀呀,这两种方式,都不适合你跟我。我相信宣泄过后……慕少艾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继续道,你会替你徒儿讨回公道。
谈无欲的眼底一片冰冷,此人难逃吾掌!但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
慕少艾先点头道,就是这句话。寒山意,快与你主人收拾行李,搬去琉璃仙境。又道,我看也不用了,一切从简。走吧。说着便去拉谈无欲的手。
谈无欲起身婉拒道,多谢。药师,以我现在的情况,只是负累。还是等我伤愈,再与你们会合。
慕少艾嘴角勾起来,既然你不肯搬,那只好我搬来这里跟你住了。以防万一。他敲敲手中的烟管,瞥了一眼立在边上的谈无欲,道,我啊,绝不希望被你那个滑头的师兄说嘴,那是比死还难过。
何必又牵连上素还真。
闻言,药师回头去,恰好瞧见月才子将将侧过身。
那天月色极好。
药师一直都记得,透过谈无欲银白的发丝,看见了他微蹙的眉和红红的耳尖。
朱痕便笑话他这么多年一点也不长进,见了美人就勾了魂。慕少艾也不反驳,只是伸手去捏坐在一边的阿九的耳朵,反被阿九狠狠捏了一把之后,他便呵呵一笑去拿烟管。
慕少艾抽了一口烟,问,离开这江湖,你甘心么?
朱痕笑了笑,难道你又想舍身渡人?
他道,唉呀呀,老人家我向往的是平静和自由。
朱痕看了他半晌,才轻声说,能如你我这般偷得一世浮安,是上天赐的幸运。这种幸运,不是人人都有的。
慕少艾看着庭前落花,自言自语。
可有的人,也着实太不幸了些。
江湖上死了一个羽人非獍。
走了一个慕少艾。
赤云染问起的时候,谈无欲彼时站在断崖之上,脚边是无限云海翻腾,茫茫的白色延伸到了眼睛也望不到的边际。
他想起昆仑山上那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冷,又安静,如同永恒。
赤云染道,可知药师慕少艾近况如何,能否引见。
他咽下口中的血气,轻声道,他……也许有事在身。
慕少艾曾经与他说过,他在北疆时,遇到一个怪人。那个怪人酒量奇大,喝酒当喝茶。药师敲敲烟管,将灰烬倒出来后,又填了新的烟丝进去。
慕少艾说,听说你也去过北域?
谈无欲只是点头。
慕少艾笑一笑,那样坏的地方,你如何想到要去的?风沙又大,又荒凉。
他的面色便有些茫茫。
慕少艾深吸一口烟又道,虽则荒凉,却不是一无是处啊!说着,架起两条腿,睡在躺椅上,望着琉璃仙境内满池莲花。那是一处神奇的地方,教人又惘然,又喜欢,谈无欲,你说是也不是?
他立在边上,眼中映满了白莲。
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赤云染离去之后,他一个人在崖上立了很久。
药师说,那是一处的风沙茫茫,教人看了又难过又高兴的。
药师说,北疆不好。
药师说,他在北疆遇见了一个怪人,听那怪人哼过一调曲子,拼了一场三天三夜的酣醉。醒来后,便多了段孽缘。
那时候慕少艾口里怨叹嗔怪,可满眼都是欢欣的光芒。
他闭上了眼睛,将拂尘横立于胸前,如所有道门弟子那样,谦卑而虔诚地默念,无上度厄太乙天尊。
之后,谈无欲便恢复了一贯清冷的样子。
或伤,或痛,也是忙得鲜有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