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素还真总是走在他身后,拖长了音,悠悠地喊他,无欲。两个字喊得悠远婉转,他听不得,应不得,只好充耳不闻。
大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他与素还真负剑,第一次下了山。
初到江南,总什么都是新奇的,素还真要看一看,问一问,走得便慢。他心上记挂着事,脚步又快又紧。素还真一时落后了,便会拖着音这么软软糯糯地喊。
江南风月,青瓦白墙。
他们便这么走着。背上的剑还在悲鸣,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走在前面,听见学堂里传来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念得是千字文的首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人在街边摆着红伞叫卖,叫的是他家乡的吴侬软语。
他总共在这江南不过待了六年,还都是不记事的头六年。可这口家乡话,却记得真真切切的,只是在山上,无处说罢了。
南方把不相识的男子称作相公,素还真听见了,便歪着头看他。
素还真道,无欲无欲,我们要是不认识多好啊。
那声音浅得像叹息。
谁道少年不识恨,只是未及情之深。
那一年岁月,他听见了九天玄雷的轰鸣,炸在心口,平白地将一颗心绞得生疼。他上山十年,见师父的时光并不多。然则师父偶尔也会回来一日两日的,考校他们的功夫学问。
他记得,素还真彼时掌中三尺青霜已经能引来天火。
师父便捋着胡子大笑,道,还真徒儿这般人才,实在是真龙化体。他立在师父边上,拿一双眼睛去看,素还真舞的依稀是一套自创的剑法,轻灵矫健,洒脱敏秀,然则他并不记得那套剑法究竟是什么了。
他只看到,剑花飘零间,一双暖如三春桃花的眸子。
师父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
师父说,哈哈哈,好徒弟你说说,这世上要什么样的女儿家才能配得上还真,怕是要广寒宫上的嫦娥吧!
他如遭雷殛,才恍然回神。
再要去看素还真的剑舞,便觉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素还真架着剑,未开刃的部份朝着他的脖子,面上得意地笑,师弟,你又输了。他便奋力拨开那寒锋,翻身一跳退开丈余,他直盯着素还真温暖含笑的眼睛,声音清冷。
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师兄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又笑,道,诚然。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并肩站着的。
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的。
素还真轻松笑对谈无欲这么说。
谈无欲看了师兄半晌,微叹,你的事就是没有好事。他说这句话时,嘴角轻轻上扬,淡色的薄唇间逸出浅笑。
素还真便拖长了音,耶,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何必计较这么多。
走啦走啦。
好啦好啦。
素还真与谈无欲并肩而行,将满怀的忻悦都纳在眼角眉梢。鬼没河,鬼没河,那神鬼皆殁的凶险之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邀一场,生死相依。
陪一路,不离不弃。
这才该是日月最原本的姿态。
江南三月的灼灼桃夭,长河边萧索的死战,命盘上斑驳的琉璃星子,都不能将他们分开。那些用泪水也洗不掉的苦涩,最终也能被时间沉淀下来酿成酒,红尘百年一醉,甘换一座愁城,困住两个人。
素还真微微笑着,将手伸向谈无欲。
他那么立着,桃花一样柔情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他说,现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无欲,过来。
茫茫荒野,只有飞鸟掠过。风卷起了他们的衣角。玄金色与青莲色便互相缠绕在了一起,衣袂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素还真便那么微笑着看着谈无欲,一如数百年前,半斗坪上那明朗的少年。
谈无欲迟疑片刻,将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素还真便紧紧握住,笑得又得意又天真。
漫野的枯Cao没了膝盖,素还真牵着谈无欲一步一步地走。他不急,他们有的是时间。偶尔,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几只野鸟,那些长着翅膀的生灵便扑棱棱飞走了。
蓝的天,白的云。
寂静无声。
他们年少时也常常这样手牵着手,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半斗坪所在的那座山其实并不大,驾着轻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便可翻越。可那时对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却是全部。山兽那样凶狠,山路那样陡峭,山风那样刚劲,山夜那样寒冷。他们须得小心翼翼牵着手,彼此扶持依靠,互相拥抱取暖,才能熬过去。
无知岁月里汲取而来的那一丁点温暖,在之后绵延肃杀的时间长河里,只够在心头亮一盏微弱的灯。
素还真一路不做声。
谈无欲便侧过去端详他。
圆润饱满的额头,弯长舒展的眉,眉中却打着漩,明明该见着是一副温顺和蔼的样子,墨色的眼底却透出固执而坚毅的神采来。或许,他们骨子里确有某些地方是完全相同的吧……谈无欲微微一叹。
无欲,师兄长得好看吗?素还真忽然问了一句。
谈无欲愣住,然后脸上迅速升温。他低下头去,不禁暗骂自己怎生变得如此大意了!也不知素还真忍了多久,怕是早就在肚里笑死了。
素还真停住脚步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隐隐有着尴尬,倒是很不寻常,尴尬的人不该是自己么。谈无欲复又望着师兄,才发现素还真一向装模作样欺神骗鬼的面上,竟也红透了。这、这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莫非是此行有去无回?因他骗了自己却又良心上过不去?思及此,谈无欲便做了听到一切噩耗的思想准备。
见师弟目光复杂,素还真面上更红,又清了清嗓子,握了握师弟的手指,有些紧张道,无欲、无欲,我的脸好看么?你欢喜么?
饶是习惯了素还真思维跳跃,谈无欲也跟不上这般节奏。
怔忡了半晌,他忽然明白过来。
襄王绮思,情长难言,只是不敢开口,惟恐触怒上苍,只能借着这样的问题来安抚自己的心。风又大了些,谈无欲苦笑,自己的功体着实有些不太象话,这样的风,竟也会觉得冷。
他将素还真拉近了自己身边,借着风声附耳低语。
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个下午,月才子在日才子耳边说过一句话,只一句不知什么话,便叫苦境的素大贤人轻轻笑着,笑红了眼睛。
之后的故事也便是这样一晃而过。
武林江湖,每天的杀伐征战。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前人做过的,这条条道道,又有哪一个不是前人走过的。可人啊,还是前赴后继的,扑上这条不归路。贪婪,痴迷,渴望,不同的眼神却都盯着素还真手中至宝。
轩辕之传。
得其者,可得天下。神器与权力,实在太过诱惑。
谈无欲立在素还真边上,冷冷看着芸芸众生。
素还真想起以前他向欧阳上智低头的时候,谈无欲的样子。
彼时他跪在欧阳上智面前,谈无欲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素还真抬起头的时候,谈无欲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山脚所有人,也这样看着他。
谈无欲这一次立在他的身边,看着众生,表情依旧漠然。素还真一直都觉得,师弟比他更适合成为神祇。如此冰冷,又如此平等。
众人争吵不休。
谈无欲忽然做了一个素还真从未料想的动作。
这位一向清冷孤傲的月才子竟当着众人的面与清香白莲咬起了耳朵。
眼前高手虎视眈眈,两个拼全部,你确定打得过吗?再者,若是不开,这关你自己死,我不奉陪。
也许是这句话,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素还真已经不在乎了。万年果香甜的气息沁入鼻下,那般亲密。他眉眼间都带着笑意,用只有谈无欲听得到的声音,甜甜腻腻地低唤了一句,无欲啊。
旋即又捧着轩辕之传倒退了三步,他拿着惯用的戏腔,却偏偏歪头去看师弟,真是死道友免死贫道,无欲,师兄之心非常之痛。
反正是我开,又不是你开。便当做我也好奇吧。谈无欲面上无波,可耳根都是红的。
素还真将宝盒交了出去。
真盒开启。
神器光华无限,瞬间飞离,一时间众人皆随之追去。
素还真,所有的人都走了?
你……?
我的双眼,失明了。
素还真曾与谈无欲立过一个誓言,欧阳上智伏诛,便立刻深山归隐不问世事,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又在更早的时候,素还真也曾与谈无欲说过一个顽笑话。他问,师弟师弟,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不怕的?师弟彼时反问他,我若死了,你难过不难过的?他笑着答,不会啊。他想,心死了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呢。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素还真才知道自己天真。
万箭穿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便是心尚未死绝之前,须一直痛着,痛得人欲哭无泪,痛得人悔不当初。只要心里还活着一个人,心便不会死。想死也死不了,于是时时刻刻疼着。
誓言,总有一天,总会以某种方式应验。
谈无欲疯癫的那些时光里,素还真以为,这誓言也该应尽了。
可琉璃仙境看见脑还颠怀里那一抹玄金色的时候,素还真的嘴角竟然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他明白,一切都没有结束。
苍天啊……
苍天啊……
你要罚我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既是罚我,又何以师弟之命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