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失落。
无忌也有些失落。
他就对无忌说,二师兄的功体很有些损伤,现在须得重新练回来。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无忌便看着师兄,很认真的回答,明明去打扰的人是你。他瞧着无忌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一点都不讨人欢喜。同样都是师弟,如何差别这么大的?于是伸手去捏无忌的脸,命令道,以后必须叫我大师兄。无忌的脸被捏得有些疼,就呲牙咧嘴的说,知奥了,大西兄。他不放手,又说,我没听清。无忌只好又说了一遍,知道了,大师兄。
他很满意。
无忌捣鼓着他的机关人机关兽,常常一整天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其实无忌有些怕他的。在无忌心里,大师兄虽然常常笑,说话又可亲,但总有那么一股子y-in险的意思透在里头,使他不得不防备着。二师兄为人呢是清傲冷淡了些,平时也很少露出笑容,不过,从不欺他瞒他。幼时初上山,怕黑,夜里就是二师兄带着他睡觉。有时候练功躲懒,被二师兄发现了,二师兄便骂他一顿,在师父和大师兄面前,却一字不提。若是被大师兄发现了,要罚坐莲花球的。
是以无忌从小便觉得二师兄才可亲,大师兄着实是有些不可以亲近。
师弟一闭关就是三年。
他便将十年来访医采药的过程整理成医谱。有时候写书累了,他便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山的密室外面。偶尔站在石壁前,讲一讲成书的心得,里面便会传来一声钟响,仿佛响应一般。
他对无忌说,把你二师兄的机关人送给劣者可好?
无忌摇头,说,二师兄的机关人还有些缺陷,不好送。
他又说,要不你做个大师兄的机关人?大师兄给你当模子。
无忌又摇头,笑道,大师兄如今就在山上,为什么又要多做一个?做机关人很是麻烦,制作弹簧的异铁已经没有了。我最近又发现了新的内容,便是制造一面镜子,透过它,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内容呢……
他便摆出一个亲善而忧伤的笑容来,无忌,你果真不喜欢做机关人了?既然是不愿意,劣者自然也不勉强的。只是身为同修,却唯独大师兄被排挤在外,无忌师弟的态度,真叫人有些伤心……对了无忌,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无忌听见练功二字,便觉得屁股有些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瞧着无忌躲闪的眼神,便很是慈爱地拍了拍小师弟的头,温柔且愉悦地说,若是练得不好,大师兄也不会让你像以前那样去坐那个莲花球的。无忌星光闪闪地将他望着。他笑一笑,说,我给你打磨了一个新的莲花球。
师弟出关的那天,正碰上在外逍遥快活的师父忽然良心发现,回山来看看自己的几个徒弟。老师父先是看到了师弟,十分快活地走上去猛拍二徒弟的肩膀,拍得师弟一个趔趄,差点跪下去。师父便伸手去托,好徒儿,不要行大礼,不要行大礼。他站在旁边,暗发寸劲将师父的手挡住,快一步揽住师弟的腰,堪堪没有完成跪的动作。
师父的脸便有些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说,师父这是要考校我们的功夫么?那也要一个个来呀。
师父震惊地回望他,你……你……你是哪个?
师弟有些不耐烦,冷声道,师父莫要再玩了。声音不大。
师父有些讪讪地收起夸张的表情,说,师父这么久没回来,好不容易见到了,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吗?师弟的眼风里又降了温,用平直的声音回答,喜欢。若师父能将无忌照顾得好些,我更喜欢。
师父便摸摸鼻子,低声咕哝,无忌徒儿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师弟也不说话,只那么直直地望着师父,把眉头轻轻挑起来。师父把脖子一缩,转身去扑站在另一侧的无忌,口里呼喊着,无忌小徒儿啊!你看看你二师兄,他,他,他欺负为师啊!你要替为师做主啊!啊!啊!一句话里倒像山路一样七转八弯。无忌没防着这一招,顿时手足无措。
师弟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师父这腔昆调,学得并不大好,我看,这个爱擦桂花粉的姑娘教得不如以前那个擦丁香粉的姑娘。师父还是去学淮曲吧。
他一直立在师弟身边,听了师弟的话,便笑出声来,笑得十分愉快放肆。
师父的老脸挂不住,便生气地跺脚,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学了老夫两分道行,便想上天了不成?老夫告诉你们,还早着呢!指着师弟的鼻子怒骂,你!你怎么回事?怎么连老夫一掌都挨不住了?功夫都学到脑后去了吗?还有你个小混蛋!又指着他,那头白头发是怎么回事?
见师弟没回话,他就无所谓地耸肩,劣者只是少年白而已。至于师父么,几百岁了还是一头黑发,师父您老人家怕不是何首乌精变的吧?劣者听闻人说,百年何首乌拿来炖汤最是养精气的,师弟身体原受了伤,缺补品……
师父便跳起来往山崖边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这个世道已经变坏了,人心不古,徒弟们都不像徒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不,就算是死了,怕是这两个不肖的弟子也不会替我收尸的。苍天啊,大地啊!为师的老命怎么这么苦啊!无忌就追过去,喊着,师父不要寻短见,又回头喊,师兄们快劝劝师父啊。
他有些讥诮,对着师父做了个口型。师弟侧过脸看见了,他说的是何、首、乌。他又冲崖下摆摆手,做了个“快跳”的动作。师弟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
无忌辛辛苦苦把师父劝回来,请坐在大厅里。
又是奉茶又是赔礼。
因赚回了面子,师父便不再闹,换上一副欣慰的表情,说,只有无忌才是我的好徒儿,来来来,为师这里有一本秘籍,单单传授与你。谁也得不着。说着拿眼睛颇为骄傲地望了望立着的两个大徒弟。
他和师弟一左一右分立两边淡淡看着。师父顿时便萎了。
等到晚上,师父非要留下来住。师弟漠然地说,这里没有师父的房间,委屈点,师父去丹炉边上睡吧,那儿暖和。师父愁眉苦脸,嘟着嘴巴叽叽咕咕,不就是丢了无忌一个人在山上么,太记仇了。他便笑,师父睡劣者房间吧,好歹也是师徒一场。师父看着他抬脚往外走,便高兴着。及到大厅门口,他忽然回头又说了一句,师父可是何首乌变的,须好好存养着。无忌急了,生怕师父一个想不开,真的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去跳崖,连忙说,大师兄,不要再吓唬师父了!他便哼笑一下,拉着师弟离开。
师弟的房间离得最远。师弟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的房间让给了师父,师弟难道忍心见我餐风露宿么?这山这样高,这风这样大,这夜这样黑……
师弟便问,不过一日功夫,你就被师父传染了?
他笑,笑得很开怀。
夜里,师弟点起一根蜡,立在旁边的烛台上。两人在床上摆了一张小小的矮桌,对坐着下棋。山风有些大,吹得蜡焰总晃。师弟便起身去关窗。天气很好,月光散了一地。师弟站在月光里,他就唤了一声。师弟回头看着他。眉目清冷得和月光一样。他便觉得这么看着,也是好的。
什么事?
无事。
师弟没说什么,继续将窗户关起来。坐回来的时候,蜡烛光晃了晃,照得师弟的脸明明暗暗。
他落了一子。
师弟思索片刻,杀出一路。
他就说,师弟啊,你下棋为何这么凶狠?
武功输给你,难道连脑智也要输吗?
这是伤愈后师弟第一次说起武功的事情。他说,你且安心把身体养好了,武功可以再练。我们有很多时间。大不了,我自废功体,陪你一起从头练起。师弟吃惊地抬头,一双凤目睁得老圆,你疯了?
他又笑。一双桃花眼望着师弟,问,我与你一起,怎么能叫疯呢?
师弟说,莫要让我,莫要把我当成废人。师弟看着他的眼睛,紧皱眉头,说,你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推开棋盘,伸出手,环住师弟的肩背,额头相抵。他用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师弟的鼻子,说,师弟,我们双修吧。
他说,我们双修吧。他终于说了。
师弟的身体僵硬起来,他能感觉到。便低声哄着,莫惊,莫怕,师弟……他一遍一遍哄着,右手一遍一遍去顺师弟的背。师弟沉默了,然后将他的左腕抓住,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牙问他,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吗?
他看着师弟的眼睛,很久,说,知道。
师弟又说,……你知道……一旦双修,就不能回头吗?
他回答,知道。
气血相溶,y-in阳调配。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精、气、神将会相合,重新生出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灵。这灵落了根,便不能再别人的气血相交,若不然,轻则功体大损,重则,精血逆冲而亡。
师弟抓着他的手腕,眼神怆然,想说些什么。
他便低声唤,师弟……师弟……
师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睛里就含了水。
师弟说,遇到你,真是冤孽。
冤孽?他品味着这两个字,想,怕就是吧。冤孽吧。
师弟似乎早就给他预定好了未来,唯一的未来。师弟说他梦到了一条龙,将会烧尽漫野的红莲业火,将会搅动灭天的巨浪惊涛,将会呼风唤雨撕裂八荒。他想,如果这真是他的未来,他也要拉着师弟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算是黄泉,是地狱,是万劫不复,他也要师弟陪着。纵然他不舍,纵师弟不愿,也绝不放手。
这是命。
他低头,用唇轻轻触碰师弟的额头,眉间,睫羽、鼻尖、脸颊,蜻蜓点水一般。怕惊碎了身下的人一样。师弟紧紧闭着眼睛,他便低声笑,俯得更低,贴在师弟耳边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温语呢喃,师弟,你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