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眼神一痛,被子中的双手握成拳头,不由自主地颤抖,“为什么?”
“我只是个人,但凡人所有的,我都不缺乏。”水西流苦笑一声,“我有卑鄙的时候,也有妒忌;我有骄傲,也有愤怒,我有善良的时候,也有狠毒。”
第五节 真情假意(6)
云清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情绪不要太激动了。口气开始了控制不住的轻蔑与鄙视、还有不甘心,“你倒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
“实不相瞒,云公子见过那盆老兰花,而我,曾经爱过那盆兰花的主人,那人喜兰,性子也与兰花一样,深沉恬静,温文尔雅。”
“那你为什么放弃?”云清抬起眼睛直视水西流,以往深若幽潭的眼睛此刻已经汇聚了浓稠、无法割舍的怒意,夹杂着摒弃不了的苦痛,还有自嘲式的讥讽,他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你方才不是说,为了嫁给贺兰让,不惜牺牲了她?”
“是。我知我失了道德底线,我卑鄙。”水西流的嗓音发颤,这一声‘卑鄙’拖着哭腔,倒不像在做假,“我有苦衷,但我也知道,那都是我的贪心。自古两事不可兼得,我当初确实什么都想要。”
云清别过眼睛,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长气。“事到如今,也还有那么多人追捧着你。”
“我很幸运,我有一副好容颜。”水西流一手摸上了自己千娇百媚的脸,模样似乎不是陶醉于自己的容貌,而是厌恶因为这样的容貌而难以见得几人对自己真心。没错,她很厌恶天生丽质的自己。水西流转头过,认真地看着云清,又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没错,追捧我的人也都是为了我这张脸。可红颜迟暮、满心沧夷的时候,我不知谁愿意真的守着我被岁月逐渐腐烂的内心。”
云清似乎被水西流恶心到了,皱着脸,仿佛要吐了。
“你觉得恶心?”水西流边笑边流泪,“其实我在心底对那人说了好多遍对不起,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期待她原谅。每每被那些恐怖的记忆吓醒的时候,我都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我活该!这就是自作自受。”
云清咬着牙齿,面上一片苍白不堪,他大吼一声,“我……我不想知道这些。”
水西流抹了抹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云公子,你觉得水西流轻浮也好、水性杨花也罢。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水西流迄今,确实只动心过两次而已,那人已死,西流扪心自问是对不住她。而公子一边说喜欢西流,却一边拒绝西流,西流不懂公子苦衷,只能告知公子西流心意不假。”
云清压低了头,长发盖住了他的侧脸,让水西流看不到他的情绪。
水西流从怀中掏出一手帕,在云清面前打开。云清方一抬头,就瞧见手帕中的一堆碎玉渣,他眼睛像被火尖给烫了一般,迅速垂下眼帘,道:“这是什么?”
“这是她离开后,一定要打碎的我和她之间的联系。知她不在后,我也只能每天都看着这一堆散玉片用以怀念了。”
“呵,谁让你负心呢?”云清的笑容带上了轻蔑之意和终于看见仇人下场的报复快意感。
“是,是我负心。自她走后,我也下定了决心。若是今生还能遇见自己动心的人,那么西流绝对不再妥协懦弱,不再扭曲原则,不再……”水西流忽然挺直了腰板,云清此刻也抬起头来看着她。朝阳的初晖,将那美若天仙的女子映照得,让人心头和灵魂双双发颤、震慑,“不再辜负真诚。当初的西流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西流也想保她,就想事成就好,她顶多就是受伤,城主不会害她性命,她恨恨西流,过阵子,倨傲自负的她就会把西流这样卑鄙之人给忘了。却没想到她性子那样烈,一定要跳崖自绝。不,没想到的事还有更多,那时候,大概连西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爱她的,直到她真的再也不能回来了,才发觉那一段萍水相逢,竟然是最刻骨铭心的痴恋,沉迷至今无法自拔。”
水西流缓了口气,继续道,“可如今不一样了,西流此刻手中已经拥有一切——地位、财富、权力等等,整个红江城都是西流的了。以后,不论是谁,不管条件如何,是贫是富,是武功高绝,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要他真诚。西流都可以护他一生荣华富贵、平静安稳。当初的爱没有成功,错全在我水西流,我无能,我无耻,我懦弱。可那又如何?那些不过就是过去,谁没有几个过去?以后若爱,西流就一定要加倍去爱,要将把当初那一份,全部都补偿回来。”
“你的意思是,你当初牺牲了自己的原则,换来了今日的荣华富贵。而只有这些荣华富贵才能保住你的爱情?所以,当初那人出现的时候,不是你不爱,而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所以你无法去爱?”
“是。”水西流点点头,“那份爱来的时机不对,那时候我水西流没有条件爱她。”
这个外表娇弱的水西流,心中的热情和抱负、野心竟然大得如烈火燎原一般——生生不息!所有靠近这样烈火的人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灼伤。又或者说,水西流的温柔宛若包容的大海一样深不见底,又,冰冷寒绝——可谁又能否认,水与火是不一样的东西?它们——都掐断人的喉咙,憋下去最后一口气,外表不一样,但都是凶器!
她甚至猛胜男子,强过多少雄心勃勃之人。她可以从一个孤女爬到平凉最富之城——红江城城主的位置,想想,那就是她的本事。她的本事还不止这些,爬上去算什么?她此刻坐得稳才是真正让人肃然起敬!
谁还注意过去的那些事,水西流说的没错,大家都看着现在的她。那么,此刻谁还记得当初的罗轻呢?
罗轻当初是没有看清楚真正的水西流,才会一厢情愿地想要保护她,罗轻根本没有看明白,那绝丽容颜下,还有一副绝世庞大的灵魂撑住了她。
罗轻一直觉得水西流是红颜,但这一刻,她也确实把‘红颜’跟‘祸水’二字,紧紧地、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真是好啊。”云清点了点头,伸手捂住了嘴,他的面上苍白得厉害,浑身止不住都是寒颤,虚弱得仿佛快要晕厥过去。
唉,除了在罗轻面前装过一次乖乖女,其实自己一直挺豪放,能砍能杀,能说能做的。水西流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刚才的豪言壮语吓到了弱风扶柳的云公子,“你怎么了?”
云清却又摇摇头。
“你还在养伤,同我说话累了吧,你再休息一下吧。”
“水西流,我当真不懂你。”不懂你的热情、不懂你的真诚、不懂你的过去、不懂你的选择,更不懂你是为何变得如此庞大的?觉得自己跟水西流比起来,就真的像大海和沙砾的体积在作比较。云清看着水西流摇了摇头。
“我说多了,你还是休息吧。”
云清二次摇头,“确实不懂,原来我也只是一直看着你的样貌吗?你的心思,竟然是这般复杂的。”
“没关系,”水西流点点头,“云公子只要知道,水西流是真心就可以了。”
云清怀疑自己露出了全世界最惨的笑容,苦得比黄连还难吃,“是么?”
见水西流朝自己福了福,已经出了房间,他才浑身脱力地靠在床帏上。一阵空洞无声的自我嘲讽式的干笑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云清能感觉到,水西流要的幸福——谁都不能去阻止——谁能阻止江河全部流入大海的趋势?就如带上了魔咒一般,有了怨念,执着到底的坚持。这份炽热,曾经是自己一直的向往,却也是眼下,避之不及的恐惧!
云清不知道水西流到底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水西流她自己听,还是说给另一个自己——罗轻去听?
水西流何止是只有一副好相貌?
她聪明绝顶,也可以忍辱负重、能屈能伸。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她看得清现实和幻想,没有条件,不能恋爱,就果断放弃对方,如同商业中沉没掉的初期成本一样,她的理智到了一种残忍又可怕的境界。她可以先折辱自己再折辱对方,放弃原则再创造原则,是一个连爱人都可以不眨眼睛,直接推向坟场的人。
她还是人吗?她的人性在哪里?不,她一定是有着绝美天下容貌的魔鬼!魔鬼的爱——罗轻,你还能再接受一次吗?
这样的她——到底看出自己身份没有?说好要报仇的自己,如今为何沦落成这副窝囊的模样了?
离开她,罗轻,不然,你将会第二次万劫不复。你承诺过师傅,你只是去红江城看她一眼就走的。想想师傅当初救你的时候是多么费劲?你全天下无处可去的时候,你还能回到他那里。如今你还要他老人家心血全都白费掉吗?还记得吗?三年前的那场雪夜里,你是怎么熬过去的,复仇?那是属于有武功的人说的话,是该你的东西吗?
退一万步来说吧,莫说是复仇了,早就跟宝剑无缘的你,几近残疾的你,就算生活想要正常都很困难吧。
水西流说爱要用整个红江城作为条件,罗轻你呢?如今,你剩下什么条件与她站在一起了?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名震四国,享誉中原江湖的‘欺情剑’吗?
不,你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书生。不对,你连书生都不如,书生还能进都城参加秋试考个功名,女儿身的你,想要如何呢?你想去爱女人,想去爱一个心野比天都高的女人?我看你跟水西流没仇,是跟‘幸福’一词有仇吧。
罗轻啊!该醒梦了!
第六节 此情已绝(1)
“你有看清楚,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水西流大早起来的时候,云清已经不知去向。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只言片语,就连头发丝都不剩一根。水西流当然要找小二哥发难了。
“夫人,小的瞧云相公往紫烟山方向去了。他不是去山头散心吗?”小二哥苦了脸。
“散心?我看是人丢了。”水西流当下立刻不悦起来。
“啊!”小二哥吓得直跳脚。“哎呀,那夫人,我们赶紧一起去找找啊?”
“等等。”水西流又打断了他,细心一想,这不对。云清的感觉,不大像是出去走走,倒感觉像是——不告而别。莫不是昨天自己说的话吓到了他?看来自己的真诚还真是有够吓人的啊。“他……他跟你付了房钱吗?”
“云相公可不是每天早上都来结账一次。”
“啊呀!”水西流跺脚,那是再也不做多想,往方才说的紫烟山的方向追了过去。心道,这云清本来就是脚程慢的人,这几天都病怏怏的,走不了多快的。好歹,自己都这样与他表白了,他是拒绝还是如何,怎么也有个答案和交代。不明不白地,逃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