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流边想,就边加快了脚步。
可真的当她来到这片山头的时候,心中却沉甸甸了起来,仿佛铅石压抑在胸口,让她难以呼吸——这里,是她初遇罗轻的地方。
那时候伪装成被人侮辱,就是在这里,见罗轻一身英挺,飘然而降,挥剑如风,狠辣如电般地将自己救下。也是那一眼,至今午夜梦回也难以遗忘。同样,相似的相救也如他云清,想起来,但凡真心实意救过自己的,自己似乎都会真的难忘、感恩于心。一时间发觉自己其实跟其他普通女子没什么区别,水西流又觉得非常可笑,自己以前总嘲笑那些被男子一救就要以身相许的小女子,现在一看,自己还不是一样的人。
水西流素来武功不错,有机会来她面前逞英雄的人,其实本就不多,迄今为止,也就这两个了。所以,水西流哪里肯放过,当下把罗轻的事抛掷脑后,干脆手开成喇叭,大声喊叫起来,“云公子,你在哪里?请回答我。”
正如水西流所想,云清并没有走多远,听见忽远忽近的喊声,倒立刻加急起了脚步。水西流最后是在山头顶,‘捉’住了云清。“你躲我?”
“不是。”立刻仓皇否认了。
“你是昨天听我那般说,胆怯了?”
云清不答话,直愣愣地看着瀑布飞迸的水珠,最后无一例外地流进山底的大碧潭里。
水西流鼻头都要气歪,出来走江湖,怎么遇见个这么忸怩的男人?“堂堂七尺男儿,连所爱都不敢追求?你昨日不是才对我说你有意,可今日如何又逃得跟贼似的?”
“我没有。”云清答。
“那你改变心意了?你不喜欢我了?”水西流直言快语,一摆手,“那好,那我走。”
“不是。”云清立刻转头,去看水西流已经转身,但见水西流因为他这句‘不是’而停下脚步,云清迟疑片刻,道,“云某有自己苦衷,望姑娘理解和成全。”
“你成亲了?”水西流转过身又道。
“没有。”
水西流瞪圆了眼睛,再说下去都感觉是自己倒追了,何等的羞耻感,自己是红江城的主人,这个云清除了气质有点像自己的初恋情人,哪里值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妥协呢?“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的了?”
“我……”云清有些结巴,他憋啊憋,憋了很久,似乎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来说服一腔热情的水西流。最后,他干脆扬起手,来了一句,“云清曾错杀过一生挚爱,已经不再有资格爱人了。”
水西流柳眉一跳,美眸略有震惊地盯着云清。云清见这句话有效,当下舒缓了面部表情,小心地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低低吐出一口气来。
谁料——
水西流从背上的绑带里解开一枚长剑,那剑被白布包裹着,也暂时看不得形状。云清不知水西流要作甚,以为她要恼羞成怒,自己坏她名节,她要杀自己解恨了。就在他不明所以紧皱秀眉的时候,水西流忽然抽出‘欺情剑’,走上前三步,非常自信地扬起了头,她将剑柄递给云清,道:“这是我红江城的传家之物——欺情剑,相信你也听说过关于欺情剑的传说。你方才说你曾错杀过你心爱之人,那么,你握上这欺情剑,就应该可以看到我的情丝。你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而是确实喜欢你。”
云清脑袋嗡地一下就晕了,当真是眼前一黑,差点没直接仰头就昏过去,摔入这瀑布底下再也不省人事了!他闭了闭眼睛,恍若隔世地,看了一眼那把让他名扬华夏,又身败名裂的那把讽刺之剑——欺情——确确实实欺骗感情。
长长的迟疑剪不断曾经的愁绪,无尽的沉默道不出不为人知的过往艰辛。终于,他颤抖地、无法抑制好奇地、伸出手去接那把久违的剑。
熟悉的血红之狱满满铺开,妖娆的曼陀罗缠上两旁的树藤,残酷的来自地狱的嘶哑诅咒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抬起变得橙黄的眼睛,看向了站得端正的水西流,那多少年在他心中,迟迟不变的,宛若天神下界的仙女。看她,一身锦绸、体态丰腴;看她,婉转多情、成熟自信;看她,敢爱敢恨,烈焰熊心;还是看她,终于看见了,真正的属于她的情丝。
不似七彩的层层美丽,但却柔韧难折。云清稍稍缓了口气,他渴望保持冷静,因为他太久没握这欺情剑了,他很想很想低头一看,看看自己身上对水西流的情爱之丝还剩下多少。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猛地一下,心头宛如被钢锤狠狠一震!他残酷地发现自己身上的情丝,这些年不但没减,反而更加长进了,一时间,□□裸的现实几乎击垮了他,夺去了他呼吸的能力,他气得浑身发抖。
还爱着她,还爱着她,还爱着那个深深伤害过自己的她。不能接受她,不能妥协她,不能原谅她,不能娶她,却还爱着她。
云清尽量保持着镇定,将剑递了回去,然后他转过身,背对水西流。久违的熬心疼痛,一点一滴从骨髓里渗透出来了。
“看见了吗?”
“浅蓝色的。”
“那你还在怀疑我对你动心是假?”水西流收剑回鞘,又包好了剑。
“水姑娘,”云清的口气开始变得绝情了,他背着身,水西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其实,他连眼角都已经充血了。“你需要云某帮您斩断情丝吗?”
斩断情丝?这就是他的答案?
水西流这下是真的恼了,美眸里逐渐凝出了失望和杀意。她不懂这个云清为什么承认喜欢,却一定不接受自己?她搞不清楚云清到底在害怕什么?但是现在,她感到一股厌恶至极,没错,这个男人非常懦弱,而且极度窝囊。倘若当真跟云清在一起,之后的路要怎么走?这个男人畏手畏脚,若是以后遇见什么事,怕是溜跑的最快吧,一个连爱都不敢大声说的人,有什么资格给我幸福?
亏我还觉得他气质跟罗轻相近,不,他连罗轻一个手指头都当不得,罗轻是自由的,勇敢的,为爱不惜一切的,热情的,天真的!既然喜欢他也是因为他是罗轻相似的替代品,那不如现在早点放弃,免得自己投入太多,等会受伤太重了。斩情就斩情吧。可我水西流才不需要欺情剑来斩,呵呵,别小看我水西流,靠欺情剑才能控制感情的事——大概只属于罗轻那样天真的人。
水西流深深吸了口气,把脸定了平,她将剑又重新绑在了自己背上。然后,她非常平静地瞟了一眼云清,那目光无悲无喜,没有情绪。但云清却分明能嗅到嘲讽的寒冷,从心底里发了冷。
“我明白了。”水西流笑了笑,“原来如此,多谢你云公子,可我不需要用‘欺情剑’这样的东西来斩情丝,你知道吗?”
“……”云清当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呵呵,水西流不需要借助这样的工具去控制感情。需要用‘欺情剑’的,都是懦弱之流。”她说道‘懦弱’二字的时候,就见云清的唇都抖了起来。水西流无比得意,冷哼,“既然云公子有自己的想法,水西流就当这是一场萍水相逢,不再纠缠便是。至于情丝的处理,水西流想,还是不劳公子费心。”
第六节 此情已绝(2)
水西流无比狂傲地擦过他的身边,长发都写意地随风扬了起来。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去。
渐渐地,水西流的身影变成了一个点,模模糊糊,在瀑布飞溅水珠喷洒的雾气下,慢慢不见了。她走了,她离开了,她嘲笑自己懦弱了。
云清垂下了眼帘,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脑海里也挥之不去方才见到的情景。往事一幕幕朝他袭击而来,排山倒海一般无法抵御,胸口的疼痛仿佛重新得到了允许,一时间全往外头拥挤。
在路上遇见水西流本就不是云清的计划,让水西流对自己动心就更不是他的蓝图了。所以此刻,水西流当着走了,他也不应该失落才是,却没想起初一点点的压抑,到了落日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重,云清脚步有些紊乱地往山脚走去,每一步都如此艰辛。胸口已经压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如同一块巨石坨在上面,无法移开。临近山底的时候,云清有些虚脱,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着大树直喘气,等待着这一场眩晕过去。
早该忘记的人,早该埋了的坟,为何要再受一次这样的相思煎熬。恨,恨的不是水西流当初那样对待自己,而是自己无法忘掉这个蛇蝎、贪婪、自私、忘恩负义的女人,自己好无能!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为什么苟且偷生?为什么要我见到她水西流小人得志,而我罗轻却一身壮志难抒?我罗轻一直行的端、坐得正,怎么是如今这个下场。可就算是这样,怎么还会对她念念不忘?
这一份蛊毒无形而透明,温柔之刀虽柔软却也一样有力,不仅锋利还如此绝情,云清最后无法压抑心房的疼痛,直到双脚都发了软,跪了下去,面色一阵阵苍白,冷汗直下,渐渐地,抓着树皮的手也开始脱力了。
一股腥甜之气从心房里涌了出来,他微微一张嘴,轻轻咳了一声,顺着嘴角滑出的却是温热的朱红。
云清吐了血,之前胸口密密麻麻的疼痛终于开始了缓和。他掏出手帕按了按嘴角,就着眩晕的大脑,知自己暂时走不动了,仰靠在了树枝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恍惚间,似乎有人在问自己。
云清浑身打颤,并没有管是那声音主人是谁。
那人低头瞧见云清手中的帕子,又瞧了瞧他的嘴角边的暗迹,几乎尖叫,她蹲下身来,“云清,你怎么吐血了?”
“这人,被拒绝的人是我好不好,你生什么气啊?我说了很伤人的话吗?喂,该伤心的我吧!”
“喂!云清,你还清醒吗?”
云清咬了咬牙,终于打算睁眼去看人了,抬头朦胧见到的却是水西流。当下立刻清醒三分,说什么也不能在她面前晕过去,浑身寒颤也要抿着嘴,再也不说话。
“我在问你话,你要死在这荒郊野外吗?”
“喂!”水西流非常不爽,本来就是不放心回来瞧一眼,还给个这样的场景让自己看,实在是……
见这云清还是不答话,水西流干脆伸出一手去摸他的额头。谁料云清还能挤出力气,将她一把推开。“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碰一下都不行。你都拒绝我了,难不成我还要继续恬不知耻地追求你吗?你能不能看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你这一副要死的模样,我只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想要救你罢了,你别想太多。”水西流发泄一通,然后翻了个白眼,继续去探云清的额头。
结果倔脾气马上又推开她,“你不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