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就像那些从我的青春岁月里消失的女孩一样。
晨雨:看着你的名字,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写过多少次这个名字,我在心里默念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多少个夜晚我抱着这个名字入睡。晨雨,晨雨,晨雨,我真想一辈子就这么念着你的名字,让你牵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
从十五岁到今天的二十一岁,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过来,我们那么快乐,那么幸福,那么知心地一路走来,让我在你身边感觉到无忧无虑,纯真美好。
我一直在心里珍藏着你的好。记得我十五岁生日时你做的里面藏着纸条的蛋糕;记得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你天天默默地陪着我;记得你在我情绪低落时为我写的诗;记得我妈妈和哥哥无法给我关怀和温暖的时候,你给我所有鼓励和爱护;记得你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着给我,把积存下来的钱给我买衣服;记得你常常带给我的那些小小的惊喜:几朵花,几片落叶,一条绿藤,一张漂亮的稿纸,几颗别致的花语糖……你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而离开我,你从来不会因为我满脸的青春痘而不亲吻我……你说,你希望我是你夜夜的爱人。
我跟你一样害怕失去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谁像你那样对我了。可是,我还是决定离开你。晨雨,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不可以让妈妈一直生活在贫困里,我不能让哥哥因为我的没出息影响了前途。我也不能辜负我已去世的爸爸,我答应过他一定要有作为,实现他的理想——当一个优秀的大学教师。
我知道你会恨我,但是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忍受被人指责是同性恋,不能忍受同学朋友的目光和闲言碎语,不能面对社会的各种压力。也许你会说我自私,但是我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我无法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上次你生气地问,我跟我们系的辅导员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拒绝回答。实际上我已经跟他来往了半年,他很关心我,跟他在一起我不会害怕,不会担心,不会恐惧。我需要这样安全轻松的关系。
……
这是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说完那些话她毅然地转身,离开。
“我想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是十七岁的时候,我把从她的废纸篓里捡出来的纸屑粘贴成的一句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爱你。”这是另一句。
“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慕晨雨。”这是第三句。
她转身了,离开了。
我每天站在我小房的窗前,看我窗外的那棵很大的枫树,她曾说,我是树顶尖上的蓝天,她是飘在树间的白云,我写的那些美丽的诗是满树满地的落叶。
她出现在我大学宿舍的门口,完全是个意外,她找错了房间。
可是这个意外以后,就出现了很多不是意外的意外。
她的美丽的大眼睛常常在我寝室的窗外闪,像湖水一样的大眼睛总是那么纯净,和我窗前桌子上的黄玫瑰一起,散发着柔美的光。它在说着:我爱你,我爱你。
我无法自制地牵起了她的手,走进了她的世界。
我苦痛地爱着,伪装地笑着。她沉醉地爱着,忧伤地哭着。
为我的每一次离开。
我必须要离开啊,回到我的同学里,回到我的朋友里,回到我的寝室里,回到我的老家里,回到我工作的城市里,回到这个明朗的现实世界里。
那个傻女孩就这样为了所有的小小的离哭泣,每天每夜地哭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小小的离会变成大大的甚至是永远的离。
我没有承诺,我已经没有力量承诺。
她也没有承诺,她只想紧紧抱住每一个能够拥有的日子。
我们实在太痛了,她竭力想离开我,可怎么也离不开,我不停往她那儿跑,怀着深深的罪恶感。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可以有未来的,我不知道那样不是犯罪。在让自己痛得无法再存活下去的时候,我离开了她。
这是永远的离。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
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掉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所有快乐在你身边围绕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什么事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
……
这是我当年常常听的歌。
裴菲,你也在离,离我越来越远。我也在离,离开你的世界。
我窗外不远的那条镶嵌在绿草间的石路,是你每次回课室必经的道路,在想你的时候我就往外去守候那些清晨和每一个课间休息的十分钟。
我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个只能让我看到你,你却无法发现我的位置。
看着我的孩子,我的学生,我的爱着的女孩,远远的出现在我的视线,再远远地离开我的视线。看着你或高兴或难过地走过,看着你跟同学谈笑风生或者一个人低首慢步,看着你拉着应老师的手像她女儿一样跟她一起谈论问题,看着你在周六的上午回校参加篮球队的训练,再看着你大汗淋漓地跟队友们离开……
还有多少可以看着你来又看着你走的日子呢,我很清楚,初中毕业后,我就算守候多少年,你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窗外。
六、天空之城
六月中考结束后,我才知道,我原来那个班的学生走了十分之八九,全考到省市重点去了,包括裴菲。
他们开毕业典礼的那个下午,也把我拉去了。一年多之后,我的猴子们长大了,尤其是男生,就算是过去整天在课室回廊间捉迷藏的那几个小不点,也高大得像个大男孩一样,令人感叹人的成长更像是蜕变。于是我一个一个瞧过去,虽然平时也经常遇到,但并没像今天这么仔细地重新打量他们。幸好,他们的精神还在,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笑容还是灿烂而自信的。他们欢呼着我,拉着我的手,朝我挤眉弄眼。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我开始用目光搜索裴菲。她正跟**丹耳语,满脸笑容,灿烂的脸上遮不住的兴奋,带着狂态的兴奋,似乎毕业离开是一件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我知道我的笑容已经僵住了,眼睛暗淡得发黑。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整一个典礼对我而言实在是受罪,我一直像空气一样,明明存在却绝对透明,长长的两个小时,她没看过我一眼。最后我提早离开了会场。
我不想回办公室,面对我的窗,面对我窗外的玉兰树,面对窗外那一条绿草间的石路。可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只感到一团厚重的烟雾堵在胸间,不上也不下,卡得非常难受。结果我踱到了我的小区,走到那片围绕着茉莉花的草地上,坐下来,屈起双腿,两手交叠在膝盖上,把头埋到手臂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茉莉,它正开得盛,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那么旺盛的具有侵略性的花,让人恍惚自己的存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消失在它的洁白和清香里了,我开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
天就那么一点一点黑了下来,直到我口袋的手机传来很遥远的铃声,像沙漠里传来的驼铃,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搞清楚那个声音来自我的口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把电话放在草地上,让它响到自动熄灭,然后回家。
我打开了房里所有的灯,包括台灯,把《月光水岸》从CD机调出来,放进贝多芬的《命运》。然后把冰箱里所有能吃的生的熟的都找出来,摆了一桌子都是。然后研究怎样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接着就开始一样一样地做起来,到最后做了七八道菜。我拿出那对高脚酒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另外一只就空在对面。
我刚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门铃就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门,突然就僵在了门口。
裴菲站在我面前。
“我想进去。”过了好久我听到她这么说。
是啊,你想,你要,你总是说你要或者你不要,你从来不会想到我要或者我不要。我瞬间绽放出从来没有过的灿烂得极其绚烂的笑容。
“那么,请进!”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请进!”见她好像粘在了门口似的样子,见她好像粘住了我的眼睛似的眼神,我又笑容可掬地说了一遍。
她终于沉默着走了进来,坐到那只空酒杯前面。
我给她倒了半杯酒。
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啃肉,一边兴奋地谈笑风生,天南海北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知不觉就消灭了大半的食物。
“不要再吃了!”一直沉默着听我说话的裴菲突然夺过我的筷子,很痛苦的看着我。她的眼神突然使我心痛得如万箭穿心。我马上转过头跑到阳台上,使劲呼吸夏天夜晚的空气,好像屋内的闷热让我严重缺氧似的。
她来到我身边,默不作声地拉起我的手,我使劲把它甩开。
“我是同性恋,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来干什么呢?”我突然转过身逼视着她,“在你眼里,我很变态,不配你看一眼,不配你再过来喊我一声老师,是不是?你不是很害怕吗?你不是想跟我形同陌路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发硬。
她什么也不说,木然地站在我面前,眼泪从低垂着的眼帘滚落下来。我推开她跑进了洗手间,我不可以再看到她的那个样子,那个让我如此心痛的样子,那个让我那么冲动的想紧紧拥抱和亲吻的样子,那个让我爱得发疯的样子。裴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啊。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异常冷静。裴菲早回到厅里,正坐在我的木地板上听音乐,她换了一张碟,是我在那个圣诞节后买的久石让和宫崎骏的动画音乐。《天空之城》正在响着,韩语版的,但我会背中译版的:
远方地平线闪耀着光芒
那是因为有你在后面
点滴岁月令人如此怀念
是因为有你相伴
来,出发吧
把面包片、小刀和手提灯
塞进背包里
……
世界不停转动有你藏在其中
闪烁的瞳孔闪烁的灯光
世界不停转动伴随着你
伴随着我们直到重逢之日
……
我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
“毕业典礼后班级举行活动了吗?”我找了句话。
“嗯,不过我没参加。”她淡淡地说。
“?”我疑惑地望着她。
“我一直在你办公室,等你。”她还是没有表情。
“等到天黑?”
“不是,我在你小区看到了你,我就坐在那个凉亭里。”她的声音变小了。
“一直到刚才?”我的心在绞痛。
“嗯。”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晚上你不回家,家里人知道吗?”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我望着窗外的闪着灯光的黑夜。
“我跟我奶奶说了,我来你这里。”她也没看我。
“对不起,我刚才……”我望着我的绞在一起的双手。
“我很喜欢这张碟子”,她避开了我的道歉,笑了笑说,“让我想起童年的时候,那么单纯那么傻。”
“嗯。”我回应了一声。“现在在我这里还感到轻松吗?”顿了一下我又问。
“很轻松。”她想都不想说。
“很晚了,洗澡睡觉吧。”我确实非常累。
“嗯。”她答应着,慢慢站起来,接过我找出来的衣服抱在胸前进了洗澡间。在她洗澡的时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然后打开那张备用的沙发床,跟我的床并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