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修结束后,我又到那棵大树下静坐,今晚有月亮,很明亮的月亮,挂在大树的斜上方,像别在母亲头上的莹白的花,外婆去世的时候,母亲就别着这样一朵白花,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别着这样一朵白花。春天很难见到这样的月色。
“终于找到你了!”一双暖暖的手从背后捂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是裴菲。
“欣赏月色也不叫上我,平时还常说美文美事要共赏呢!”她小声嚷嚷着。
“嗯,谁知道小孩子懂不懂欣赏月色呀。”我说。
“什么啊,我哪是小孩子!我从小就喜欢赏月。而且像周国平写的白兔那样,是赏月的行家呢!”她依然站在我的身后,弯下腰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
“说来听听。”我静静地说。
“我是一只独具审美慧心的白兔。我爱大自然的美,尤爱皎洁的月色。每天夜晚,我会来到林中草地,一边无忧无虑地嬉戏,一边心旷神怡地赏月。我是赏月的行家,在我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她靠在我的身后轻轻地摇着,改编着周国平的《白兔与月亮》。
“哈哈哈,你剽窃!”我不觉笑起来。
“是借鉴好不好!”她轻轻地笑着,“知道吗?小时候我养过一只小白兔的,看着它总是无忧无虑的,多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坐下来,坐在我身后的小平石上,双手从后面环抱着我的腰。
“说说看,你是怎么养小兔子的。”
“我带它到草地上跑啊,它跑得好快的,有时候我都追它不上。我还想,说不定我现在跑步那么快就是追兔子追出来的呢!”
“你把兔子养得多大了?”
“很大的,本来还可以养得更大的。”
“出什么事了?”
“后来被我奶奶杀来招待客人了,还骗我说兔子走失了。”
“哦?”
“我就奇怪了,兔子养了那么久,又这么聪明识性,怎么会走丢了呢?”
“怀疑你奶奶了,然后找她算账了?”
“没有,那时候那么傻,怎么懂得。”
“其实你家里人很好了,让你养着兔子玩,多少家庭的孩子被剥夺了养小动物的权利呢,大人们大多嫌动物脏的。”
“哪里啊,他们让我养兔子是为了打发我。”
“怎么这样说呢?”
“本来就是嘛,我不到两岁我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我判给了爸爸,爸爸又跑到这座城市工作了,还总是出海,爷爷奶奶为了不给我缠着就让我养兔子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那是一双多么温暖的柔软的手,我紧紧握住她。我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我转过身去,她却依然笑看着我,虽然掩饰不住眼底的落寞。风中的百合。我望着她的眼,像赫本的一样纯净的眼,但她多一些洒脱,多一些坚毅,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深邃。
“你成长得很好,你很棒!”我认真地说。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我第一次发现月亮也会暖的。
七、伟大的悲剧
又一个周五,放学前我刚教过的那届高三的几个学生回来看我,他们明显地长大了,已经完全没有了中学生的傻气和单纯,脸上的阳光和笑容也多了许多。我们一起聚在学校的凉亭里,谈论别后的新闻和趣事,一直以来我们像朋友多于像师生,今天难得相聚,不觉越谈越兴奋,后来差不多就要打闹起来了,整个凉亭充满了欢笑声。
“那个学生是不是想找你啊?”珊突然说。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裴菲站在离凉亭不远的地方,不走开也不过来,在那儿转着圈,一副很失落和矛盾的样子。
“裴菲,有事啊?”我冲她喊。
她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啊!”
“你不是约了我放学来改作业和谈作文的吗?”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噢,我忘记了!我现在有事,以后再说吧!”
“亲爱的,她是你的新学生啊?”珊问。
“我的科代表。”我对她笑了笑。回过头来,发现裴菲转过了身,低着头走了。
那一晚我们玩得很开心,在校园聚完以后就去吃饭,还唱了两个小时的歌。很久没这样“**”了,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像一家人,现在分开了像老朋友,这种感觉真好。
到周一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裴菲的脸上少了笑容,课前课后也没见她来,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见到我来的时候还刻意装作没看见,或者过分活泼地跟同学打闹。我很纳闷,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如果说是那天周五的失约,那也没什么呀,特殊情况,她一看应该就知道和理解的,她不是小气的孩子。
刚好这周我要上的是茨威格的《伟大的悲剧》,她曾经在发新书的时候就把这篇文章看了,还跟我说在整册书中,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篇文章。可是课堂上她却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前一样发表高见。
“为什么说这个悲剧是伟大的?你认为悲剧伟大吗?为什么?为了“伟大”,我们要不要追求悲剧?”讲完课文后我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了这几个问题,让学生讨论。
“之所以说这个悲剧是伟大的,是因为科威特他们具有伟大的精神,并不是说悲剧本身伟大。”活跃的田坤先站了起来。
“我补充一下,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理解为‘只要人拥有着伟大的精神,即使是悲剧也是美的’。”梁华说。
“悲剧不是伟大的,我们不应该追求悲剧。”慧翎站起来。
“我的看法不一样。”突然裴菲站起来,“悲剧是伟大的,因为悲剧能造就伟大的人,伟大的人常拥有悲剧的色彩。就像悲剧造就了屈原,造就了勾践,造就了司马迁,造就了拿破仑。悲剧具有比喜剧更大的魅力。悲剧更能给人启示,就像贝多芬和凡高,他们自己的命运是悲惨的,但他们不屈服于命运和执着于艺术的精神能给人激励和动力。所以我觉得追求悲剧也是一种勇敢,悲壮地死去好过平庸地活着。”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我惊讶于她的“悲剧论”,好像是因彻底的难过而导致的彻底的冷酷,也就是她所说的所谓悲壮和勇敢。
“贝多芬和凡高的悲剧不是他们追求的,是社会逼的,是没办法的结局。”田坤反驳。
“但是如果没有悲剧他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英才。”裴菲并不示弱。
“如果可以选择快乐,他们会去寻找痛苦吗?那不变态了!”田坤提高了音量。
“是啊,如果科威特他们有条件成功,他们会选择失败吗?何况许多出色的人物是一生处于顺境之中的。”裴菲的好朋友**丹也不愿意站到她一边。
“个个都想追求快乐人生,可是有可能个个都快乐吗?有人得到了,肯定就有人失去。有人处于顺境肯定就有人处于逆境。如果不快乐的那个人追求不到快乐,她去追求痛苦也是豁达的表现。”裴菲还是坚持她的悲剧论。
“老师,你常常教我们要积极处世,你说说裴菲今天是不是走极端了?”
“就是呀,怎么也不能去追求悲剧呀……”
不少同学议论了起来。
“今天的争论非常好,没想到大家能这么深入地去探讨问题,而且是深奥的人生问题。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去追求快乐,即使追求不到也不能去追求痛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享受快乐的,痛苦不可避免,但也要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尽力把它降到最小。裴菲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不能追求这样的人生。”我盯着裴菲的脸,很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她一直就抿着嘴看着桌子,一副茫然又倔强的样子。
那节课以后我很想找裴菲谈谈的,但是她一直避着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我惊奇地发现我已经非常受她的影响,她快乐了我就会很开心,她难过了我一天到晚都情绪低落,见到她冷漠的样子更是伤心得不得了。过去跟她那些快乐的点点滴滴全涌进了脑海,她纯净的脸,明亮的眼睛,阳光的笑容总在我眼前晃动,面对着我窗外的那些碧绿的玉兰树,我竟然就落泪了。
这是五月,玉兰花正开得好,一阵阵甜蜜的素雅的香气随着清风吹进来,让我无比伤感。这个思想成熟性格单纯的女孩,她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心,让我失却了平静。
我就在这样的恍惚中度过了许多课间的时间。
那一周周五的阅读课,学生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静静看书,我坐在讲台上改作业。时间过去了一半,我放下笔,活动着有点麻痹的双手,被阳光牵引到课室的后门。
裴菲就坐在前面靠窗后面靠门的那个位置,此时她正凝神在手中的书上。曾经动不动就亮起来对我微笑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曾经灿烂如花的脸也已收得紧紧的。裴菲,你不能这样,我不要你难过,我要你快乐,你曾经是我的快乐天使啊。
我不禁提笔给她写了封短信:
上周五我失约了,是我不对,对不起!他们是我毕业了快一年的学生,我们第一次相聚。我以为你会理解,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很怀念你的笑,很希望你快乐。乐观、积极、阳光是你的特色,我喜欢这样的裴菲,我喜欢看到这样的裴菲。
放学后她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真是个傻瓜。”
“嗯。”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怎么会呢!”这是什么道理啊,我奇怪她会出这样的念头。
她看着我笑了,露出了我久违的阳光灿烂的笑容。
“我窗外的玉兰树开花了,很香啊。”我拉起她的手。
“嗯,我早发现了,我很想摘几朵回去的。”她的声音明显地响亮起来。
“好啊,我这里是摘花的最佳位置。”
“我要摘那种还没开的,那种更好看,放得也久。”
“没问题。要不你亲自动手?按你的标准选美去?”我打趣道。
“好啊,我要把漂亮的都摘走,就剩丑八怪的给你。”
“只要香,丑八怪也没关系的。”我“豪爽”地说。
她把够得着的未开的花都摘了,之后转过脸来解释她的“贪心”:“我要放一些在我的窗台上,让我房里和你这里一样香。”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两朵花夹到耳朵上,那样子就像个调皮的小男生。
你为什么要在今年远离家乡到我的这个班上来,我为什么要在今年到初一来,是我为了你来到这里吗?还是你为了我来到这里?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可是为什么我们又有那么多共同的东西,为什么年龄差距那么大的两个人,能够消除代沟聊得这么好,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么多热情和亲密的话?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的那些话?为什么,我就这样不知不觉沉醉在你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怎样的悲剧啊……
“怎么了?我摘这么多有意见啊?”见我沉默不语,她歪了歪脑袋说。
“不是,花能得到人的欣赏是一种幸福。”我笑了笑。
“噢,幸福的花儿们,我们回家吧。”她呵呵地笑着大声说。
“周末愉快!”我也放大了声音。
“嗯,肯定是愉快的!”她朝我扮了个鬼脸,“狡猾”地笑着转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八、孤独的成就
暑假前我们有一个以成长为话题的作文竞赛,主动参与的同学不多,裴菲是肯定参加的,她最喜欢的科目是语文,语文科目里最喜欢做的是写作文,而她的作文确实写得好,在语文学习中这样的学生是少而又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