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房间里,也是在如此位置上,他当着华月的面唤初七出来,华月头一次看见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杀手,心里的惊疑都在语声中表露无遗。
要是真的告诉她那人是谁,华月的反应会如何?
——也不难猜。
反倒是初七,无论是对忽然要他现身的命令,还是对这或许会离城不少时日的任务,都接受得十分坦然。
姿态恭谨,回答也没有半分迟疑,从身后听来平静得像块凝固的冰。
“是,主人。”
法阵在地面旋开一片清光,身形消隐,利落之极。
藏纳于袖的霜刃也终有把示人前的一天。
百年前他逃离下界,有瞳和华月相助,也还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如今却是他亲口叫他去……去做一件与当初的他所做之事差相仿佛的事。
彼时谢衣一心要斩除心魔是为了阻止结盟,而今盟约即将到了尽头,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却又归结到一处来。
世事翻转,经不住一声欷歔。
沈夜想,在捐毒所见的那几个孩子,多少也算与谢衣有牵扯,而那个名叫乐无异的少年偃师身上,也确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要初七去跟踪他们,不知会看到听到些什么。
他这样想着,笑了笑,将这话题丢开。
“不说这些,泡制矩木枝的情况华月已告知于我,辛苦你了。”
瞳也就着话头转过去:
“属下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沈夜便又问,上次交予你的那件……可有改制的余地?
瞳说,那里面十分复杂,我尚未想透他是如何驱动和均衡内部运作,不过,若只取部分材料重新拼合,应当不难。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好。说完伸出一只手,一件物事在他手掌上方浮现出来。
是个容器,不过拳头大小,外形看上去像个四面见方的匣子。
质地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颜色虽然晦暗却隐约有微光透出,悬浮在掌心上方像颗小小的星辰。
沈夜说:“此番叫你过来,便是这件事要劳烦你——倘若偃甲刀能够改制,便将此物封入其中。”
瞳一眼看过去,便知道那里面承载着非同寻常的灵力,并且绝非一种,以极高的纯度聚敛起来,以至于透过容器外壁都能看到淡淡光晕。他想了想,摇头:
“那柄刀若能制成,已是世间罕有的锋锐利器,再多灵力并无益处,何况灵力过盛难以均衡,反易崩碎。”
沈夜将那物放开,注视着它升到空中才缓缓回答:
“不需使用……以封印镇伏其内即可。”
或许是上苍造物使然,人与人之间总有些细微的差别。
好比瞳做傀儡时的命名方式,延续了前代大祭司的做法,三四五六七八九地一路排下去,无所谓轻视与否,只是因为对此类事并不在意。他自己本也有从前的名姓而不是“瞳”这一个单字,然而既被如此称呼,他也就听之任之。
而沈夜则恰恰相反,当初不屑以“一”这符号化的称呼去唤那个跟随他的女孩,没过多久便将之改名“华月”;而他那徒弟当初也差不许多,做的偃甲中有名姓的不在少数。
沈夜手中那只匣子——尽管此时已无人知晓,当初也曾有个名字,叫做“冥思盒”。
华月,万物始华之月;初七,以衣为刀之初。
上到九天诸神,下到诸般器物尽皆有名,似乎有了称呼,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数日后瞳将偃甲刀改制完毕,恰是个积云满天的日子,密室中本来晦暗不明,却被刀影照出半壁清辉。
才新制不久的傀儡十二在后面看着,耐不住好奇便问:
“瞳大人,这是什么刀?”
七杀祭司将刀刃拭过,略微催动灵力,刀身霍然暴涨出几倍的幻影。尽管一闪即灭,仍旧在身侧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刀痕。
如此锋锐强横,流月城中其它偃甲该已无可匹敌。
瞳记得当日沈夜将那只匣子交予他时,也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比如龙兵屿诸宫室建筑仍旧保留了流月城的格局,比如他还像小曦那般大时——当时的瞳也仍是少年——曾经见过某根矩木新芽开出芬芳的花。
再比如,比如冥界那条承载了所有渡河者前生记忆的河,它究竟始于何处又归于何处。
匣子的来历也并不难猜,他问沈夜,如此煞费周折何不直接告诉他。
若是照以往的样子,沈夜大概不会讲什么原委,更有可能会说,本座何曾说过要让他知晓。
然而那天却未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淡淡地说了句:
“……只是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罢了。”
这般沉思着,十二的脸便又从视野一角冒出来,似乎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发呆一般追问:“瞳大人?”
这才又想起十二的问话。
于是一面答他一面将刀收起,封印结毕,呈送大祭司手中复命。
刀名忘川。
[两地]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四日。中夜。
星罗岩。
穹庐如盖,荒野蔓Cao长得像箭矢,一根根直c-h-a天空。
密林之后有飞瀑,飞瀑之上有高崖,攀上高崖再穿过幽暗隧道,后面是一片宏美苍凉的废墟。
渺无人迹。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直到入夜之后地面才逐渐转凉。有风飒飒,从遥远的天际线漫过来,拂过高昂的石台,穿过林立的图腾碑柱,将绣了金边的黑色衣角向后掀起。
初七站在一座两层的遗迹上,隔空注视着远处的圆形石台。
那里大概是这片荒芜废墟里唯一有人结庐的地方,一间石屋,几棵花树,藤蔓植物铺了满地,又从石台边沿垂挂下来。
梳长辫子的绿裙少女从屋门跑出,同居于此处的女仙在树下讲话,一阵惊讶一阵又面露愁容。
那女子初七在无厌伽蓝看见过,另外三个也是。
只不过彼时四人都在昏睡,意识全无;而今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生气蓬勃不拘言笑……十分吵闹。
是离城之后的第十一日。
初七潜入星罗岩时,风琊刚好找到乐无异一行的踪迹,没怎么犹豫便上前发难。
要一个在眼前时视谢衣为眼中钉,看不见了还视其为r_ou_中刺的人去跟踪“谢衣之徒”,这架不打简直都对不起一百多年的怨忿。不过风琊也只有一人,大祭司有命要他单独前来,随身的便只有以自身之血所饲的魔偶。
初七拣了个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匿去身形,像只看螳螂捕蝉的黄雀。
风琊对面的几个人中有太华山修真弟子,百Cao谷天罡,一名绿裙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还有那个穿蓝衫的少年,是偃师。
四人修为都尚浅,人倒还机灵,风琊不惜动用魔气变成魔化形态,也打了个平手。打到后来,那少年偃师召出一只攻击型蝎子偃甲,前后夹击,竟也将流月城堂堂贪狼祭司逼得气急败坏。
“这偃甲是我按照师父的图谱做出来的,你看,相隔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赢过我师父。”
——少年偃师如是说。
思维停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少年所说的“师父”是谁。
继而又想起谢衣是流月城人。
……难怪偃甲的形态动作与流月城偃术有所类似。
初七看那小子振振有词的样子,心想方才偃甲蝎受打击时灵力增幅器似乎有所损坏,那一下灵力反噬大概已挨了个结实。
那一边风琊被这几句激怒,挥舞着钉锤般的两根巨臂,一副鱼死网破的口气将骨蝶重新召唤出来。
气氛重又变僵,初七闪身靠近了些,正考虑要不要暗中出手,忽然察觉到附近一股清净灵力,淡黄色的光笼罩下来,空中的骨蝶像烟花碎屑一般,一片片散落在地。
有人c-h-a手……也好,如此正好免去了被那几人察觉的风险。
他抬手将面具扣紧,开启法阵朝风琊逃离的方向追去。
解决风琊并没花多少气力,既是奉命行事,便也无需废话。
挥刀之前他颇有些落井下石地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待到风琊即将被魔偶反噬,心有不甘又将信将疑地问,方才若是老子许了愿,你会替老子完成吗?他却又笑答:不会,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