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的确与流月城不同。
百年间鲜有离开流月城的时候,人间风物更是完全陌生,然而此番离城在外却也没有什么不适。风餐露宿他并不在意,追踪与藏匿身形更是习以为常的事,若说不同,只是他日日跟从的那个人不在眼前,一切都自主行事罢了。
石台上的两人面色凝重说了很久,女仙离去之后又有一个妖形的少年走出来。再之后,是那个蓝衫的少年偃师,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会儿,又翻上屋顶,坐在边沿处望着夜空自言自语。
日间这几人贸然闯入神农封印,洞中狭窄无遮,外面又有女仙接应看守,初七便在对面的遗迹上一直等到他们出来。
看样子遭遇了不小的凶险,有人受伤,那名天罡提过的“剑灵前辈”也现了身形,然而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此地的昭明碎片已经成功取得。
如此便好。
如若进展顺利,一月之内将昭明拼合带回,当不会耽误主人大计。
初七又朝圆台上方看了一眼,夜色笼罩着坐在屋顶的少年,那情景莫名地有些熟悉。
他凝视片刻,回身闪进身后的遗迹之中。
这里的遗迹大多都是双层中空建筑,外部看去是座圆形石屋,内部却是四方形。用来砌造墙壁的石料大约含有金属物质,刻在上面的远古文字经时间风化,渐渐透出铜斑锈迹般的颜色。
初七走到室内一角,单手施术,便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法阵在身前三尺高的地方浮现出来。
流月城中多用信函或偃甲鸟雀传递讯息,然而下界与城中相隔甚远,紧要消息难免耽搁,是以遣往下界的祭司大多都会使用传影之术,必要时可与城中直接通讯。
下界当天,沈夜将联络事宜交给了华月,初七便连日将追踪的情况回报过去,时间甚准,一日不差。反倒华月对此不太适应,每每接到联络都有些欲言又止,初七知道她对自己身份存疑,却也没什么可解释。
法阵铺展在空中,散发出莹莹绿光,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他皱眉,待要将之收起,忽又看见法阵中央光芒一闪,长发长裙的婀娜身影浮现出来。
似乎有些仓促,华月道了声抱歉,不等他开口便又说,尊上有事交代于你,稍后会同你联络,追踪的进展直接呈报便是。
语毕那身影就淡了下去,迅速变成一个透明的轮廓。
约莫有一炷香时间。
初七背靠着石壁,左手托着另一边手肘,右手抵在额上,停了片刻放下来,又举上去,隔不多时又放下。
遗迹内四面敞开,外面有月光照进来,在同样石质的地面上泛出幽蓝色光泽。
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法阵在身前浮出。
立刻单膝点地,朝法阵中央的人行下礼去。
不过十一日而已,奉公行事,私情尚未顾及,连日奔波也无暇多想,然而这凭空多出来的一面还是在心底投了枚石子,动静虽小,却暗中向外扩出一圈又一圈波纹。
沈夜示意他起来,说只身在外不必多礼。
他便起身应了一声是。
而后说起正事,也并非特别急迫,初七将神农封印下昭明之影的事简略回禀,沈夜点了点头,似乎在考虑什么,目光却并未从他身上离开,顿了顿才说,倘若接下来的行程能够确定,便抽空回城一趟吧,有事须当面说。
于是本在垂首等候的人蓦然扬起下颌。
沈夜见他抬头,便问,可有棘手之处?
毫无犹疑地接口便答——
“没有,主人。”
传讯既毕走出遗迹,对面圆台的屋顶上又多了一个剑灵。
两人对着天穹指指画画,又讨论了些偃术与铸剑术的问题,初七隐约听到有关剑心的说法,少年偃师以偃甲材料打比喻,“强极则辱,刚者易折”,倒是说得不错。
再后来那两人也离去,夜已深,广袤空茫之中唯有不知名的兽声鸟啼响在耳畔。
毫无睡意。
索x_ing便跃上遗迹顶端,在高耸的圆顶上坐下来,月色清亮,人走到哪里月光便照到哪里,甚至连四周的石雕石桥Cao木花叶也染上一层清霜。
心下算了算日子,记得明日才是十五,尚差这一日,却已是月圆形状。
而星罗岩的行程大约也至此为止,明日不知去向何处,若是下一枚昭明碎片的下落能够确定,自己便可暂时抽身折返流月城……
后来沈夜又吩咐过些什么,比如砺罂久未生事回城之时多加谨慎等等。若按以往情形,这些事其实是不消说的,但既然说了他也就一一应下。
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此间事了总会回到那人身边,不需着急。
却有些什么并非理智所能摆布。
像一盏点燃的孔明灯,攥在手中也并不费劲,然而哪怕只有一瞬失了控制,便会脱手而去直上天穹。
他枕着手臂向后一靠,仰面是漫漫夜空。
季夏的熏风从身上吹过去,暖得像要将人连同旷野中疯长的Cao一起腐化为萤。
霎时归心似箭。
[还道]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五日。
星罗岩。
天光大亮。
乐无异几人同女仙息妙华告辞,没走多远便遇到了来领回自家徒弟的清和真人,一番交涉之下,南下广州寻找碎片的计划重又搁浅。
少了夏夷则,余下三人稍作商议便转而北上,跑去冰雪覆盖的太华山。
实在是南辕北辙。
好在这个方向虽离广州越来越远,回流月城却是方便,初七以缩地之术又跟了数日,确定几人已进入太华山道,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离开,就即刻抽身折返。
临行前仍旧开了传影法阵禀告行程,沈夜点点头,说,好。
下有地底幽冥,上有九霄天阙,三界之间虽相互隔绝,却并不是互无音信。自伏羲结界破开,心魔潜入人间之事也终于辗转上达天界,传到了那位众神之主耳中。
然而此时人界大祸已潜伏了百余年。
不作比较便也不知长短。蜉蝣所见,朝生暮死便是一生;地灵山精,千年百年也是一生;修仙修道而脱出轮回,不过是将活着的时间延续到凡人所不能及的长度,比之神魔仍旧相去甚远。
迟了百年,在神魔眼中不过弹指,之于凡人却几乎便是一世。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小暑第十日。
流月城。
酉时二刻。
一名祭司入大祭司殿内禀报,说贪狼祭司居所排查完毕,座下所属的低阶祭司也已按吩咐调拨其它宫室,廉贞大人遣他来回禀一声。说完行了礼,握着法杖退出殿外。
戌时一刻。
日光一分一分减下去,留守殿中的侍女将祈祷殿的灯火点亮。
戌时三刻。
神殿内静寂如常。
亥时将至的时候,本已交托给侍女的沈曦又跑了回来,撒娇说哥哥哥哥,小曦好没意思哦。
凝聚的神思被童音打散,这时候却也分不出心思陪小丫头玩耍。沈夜俯身下去,尽可能地温声说,哥哥在等人,小曦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自然一句话是打发不了的,沈曦眨巴眨巴眼睛,说小曦要听故事。
仍旧是巫山神女与司幽上仙。百余年来这故事像一枚嵌在沈曦记忆中的齿轮,被三日一循环的周期推着来回转动,周而复始,总也讲不到头。小孩子一心所望也没有别的,就只是美好的愿望要成真,美好的人要长相厮守。
算算时间已经很晚,心里有无形的焦躁,像纸张撂在火炉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一分一分变色蜷曲起来。
只得略过故事中间的细节直接讲到末尾。
不知是无心讲述,或是急于让沈曦满足,沈夜并未如往常一样告诉她,神女抱憾亡故,司幽再无音息,而是听来颇有些敷衍然而又十分明白的一句:
“……他们最终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远远隔着墙壁,殿外廊道尽处传来一丝灵力波动,一闪之间已进了大殿。
沈夜直起身拍了拍妹妹的头,许诺说等忙完了就去找她,沈曦这才乖乖离开。
神殿中重又安静下来。
就只有不到二十日没在眼前,人还是从前一样。
初七听见吩咐就在地毯中央现出身形,数尺开外便跪下行礼说“属下来迟”,姿势动作同往常没有分毫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