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所做的偃甲,初七尚且记得那件方头四足的“天下第一金刚力士三号”——如此啰嗦的名字也是前所未闻——临阵也不算全然无用,只是平日闲着他也会将它召出来,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同它闲话,前两日看见木壳脑袋上的字迹褪了色,还特意找客栈掌柜要来笔墨,一笔一划重新描上去——
“不、要、打、雷。”
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街边摊子买吃食和备用品,名叫闻人羽的女天罡在后面提醒说,别再买偃甲材料了,照你这种花法很快旅资就又见底了。少年偃师怔了怔,摆摆手说没事,花钱有什么,真要没了我还有偃甲可以换钱啊,身为偃师怎么能因为没钱饿死。
闻人羽一时哑然,说你花钱做偃甲,又用偃甲换钱,来回折腾不嫌麻烦么。
乐无异说,怎么会,做偃甲最有意思了,何况我是偃师,要用偃术才能保护你们。
话刚说完甩着长辫子的阿阮就凑过来:“闻人姐姐你就答应吧,小叶子喜欢偃甲嘛,从前谢衣哥哥也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那谢前辈可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夏夷则c-h-a话。
“唔……这个……好像没有。”阿阮瞪大眼睛用力想。
“喂,你们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偃甲是用来换钱的了?”忿忿然的乐无异。
“六句话之前。”好心的闻人羽。
视野远处,蓝衫少年无可辩解,气恼地将一头褐发抓得乱七八糟。
这般日常的拌嘴像几人打架时扔出去的铜钱,大片大片洒了一路,倒是有那么一两句,“谢衣哥哥”“偃术”或是“保护”,从琐碎零散的对话中支楞出来,像根颜色不太一样的线头。
海岸边连绵着青翠树木和小楼屋顶,再远处则是被海水围绕着的南海龙王石像。船厂的墙檐比其它地方高出许多,除了造船的工地之外,靠近海岸的城区也一览无遗。
时辰不早,闻人羽从另一侧的码头方向走过来,进了船厂大门,叫乐无异吃晚饭,两人在短墙上站着说了几句,一前一后朝船厂外走去。
趁四下无人,初七从屋脊上隐没,青色法阵再浮现时已在动工一半的偃甲船前。
他依旧每日按时将追踪情况回报给华月,城中境况虽看不到,大致情形心里也有数,加之临行前沈夜也曾经说过时间紧迫,要他必要时暗中出手相助。
偃甲船体已装好轮桨与尾舵,半个时辰之前乐无异刚刚将核心部件中的灵力填好,导灵槽连出来再将中央封闭,外面做了木壳接了榫卯,看情形还要以一层舱壁隔断。
此时那连接处却被初七三下五除二拆了开来,核心部件全部暴露在外面。
较之那件略显粗拙的金刚力士,这艘船无论材质搭配还是内部结构都进步良多,初七沿着灵力导向一点一点找过去,最后将目光停在一处空悬着的长短不过三寸的发光体上。
……谢衣哥哥说做偃甲最有意思。
脑子里没来由蹦出这么一句。
初七不想去深思到底什么才叫做“有意思”,偃甲是工具而已,再逼真的偃甲也仍旧是死物,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端看被什么人使用。
他丢开这念头把注意力放在葫芦样的木船上,那些声音却并没退去,反而像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谢衣哥哥说,好兄弟就要讲义气。
……谢衣哥哥说,事在人为。
……谢衣哥哥说,你们人喜欢把东西送来送去的,这叫什么有来无往不讲礼貌。
……谢衣哥哥说,两个人在一起,谁送对方的东西多一些,就会把对方记得牢一点。
想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初七正在偃甲船的驱动装置上做了些不易察觉的改动,召出忘川来打算当做调试灵力的媒介。手握在刀柄上感觉到凉意,忽然想起此刀恰是主人所赠。
……谢衣哥哥说,要是一个人突然对我很好,要么是想问我借钱,要么就是喜欢我。
啧。无稽之谈。
初七调完收手,将外壳又原样装了回去。
导灵栓中的灵力流渐渐干涸,船身两侧转得像风车一样的小桨叶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并未多做改动,不过将原本的疏漏之处稍加调整,以便在水底运行时速度与安全能平衡些,也免得那少年明天检查时发觉有异。更要紧的一件事,是在船体中附了用以水下定位的法术,以便在陆上能感知到船艇的动向。
从船身旁的木架上纵身跃下,时间已近夜半,灰突突的砖墙高耸在船后,斜拉出一条模糊的暗影。
日间曾留意到广州城中有少量矩木枝,后来那几人也有所察觉,分头行动将之销毁了。如今流月城的局势下销毁反倒是好事,砺罂少壮大一分,要除掉就多一分胜算。
海面上空繁星点点,遥想流月城应该也已是灯火阑珊。
……倘是以往,此时该是主人秉灯展卷的时候,或是主人去陪沈曦,自己在殿外候命。
这样想着就听见附近有动静,由远及近,十分微弱,然而耳中已能听到振翼的风声。
有什么东西径直落下来,停在他身前三尺不到的地方。
偃甲关节相互摩擦,嘎吱吱作响。
初七立着不动,偃甲鸟就在他面前扇动着翅膀,似是等他伸手来接。一人一鸟僵持了片刻,鸟腹中的凝音石自动开启,将少年不久之前录刻在里面的语句原样重复了出来。
——偃甲可也会认错人吗?
面具下的双眉霎时皱紧。
[相诀]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
偃甲船建造完成,潜入海中前往从极之渊。
藉由事先施在船内的法术,初七在陆上追踪几人动向,听到了昭明拼合的消息。与此同时也收到华月传来的命令,很短,华月说,城中族民已加快迁往下界,尊上叫你尽快。
初七点了点头,说,是。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立秋第十二日。夜。
招财进宝号返程入港时,已是子夜时分。
日间城里才下过一场雨,不知是哪片过路的云,倏忽而至又骤然止歇。地面尚未干透,石面透凉,潮s-hi的泥沙淤积在砖缝里,连带着靴底踏上去的声音都显得沉黯厚重。
而那一晚所发生的一切也像一场骤雨,因为来势太过凶猛而令人无措。密集的雨点敲打不休,将所有的颜色,声音,面容都淹没其中,晕染成流丽斑斓的色泽。
冰火交替。灵力乍明乍灭。
失效的偃甲旋转着退出战场。
黑衣杀手踏着雾气走过,一个旋身将刀锋劈在地上,碎石飞溅。
一方索要昭明,一方拒不肯交,咽喉离了刀刃,剑气又劈面而至。电光火石之间一张木制面具跌在脚边,发出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惊动所有人的钝响。
初七单手遮面,抬头的刹那睁开双眸,魔纹殷红如血。
一个藏匿百年的真相。
城中万家灯火,没人知道港口处正有一场殊死搏斗;而彼时身处搏斗中的诸人也无暇察觉,就在码头上空,正浮出一个直径数尺的半透明漩涡,涡心放出细小的雷霆电光。
那是上古时期众仙神使用的空间阵法,所耗灵力惊人,其神通也非寻常修仙门派所能比拟。只不过此时阵法中的结界障壁尚未打开,两端空间没有连通,漩涡便也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
沈夜隔空注视良久,直到打斗结束,初七将昭明取在手中才打开结界。
漩涡瞬时扩大了数倍,紫雾雷霆也浓烈起来,他压至低空踏出阵外,接过昭明剑朝那几人走去,初七便起身,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侧。
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
似乎毫不在意——也绝不能在意。
三言两语便激起几个少年人的怒火,再将真相挑破,他说偃甲,说忘川,真真假假前因后果,而今说来也就是寥寥数语,说给那几个人,也说给身边的人听。
初七在身旁一动未动,他知道他并不是毫无所感。这数月在下界跟踪想必也有所察觉,否则怎会在他说到偃人以谢衣身份赴死之时闭上双眼?
而他终究要将他推开,像撕开他与他之间生长盘绕了百年的藤蔓。
乐无异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一手直指着他大声说,最后一个问题……真的谢衣,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