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走上前去,问及下界那几人的进展,他便也如实对答,正事说完再问有无其它,却是干干脆脆的一声“没有,主人。”
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右膝曲起左膝点地,靴尖带刃。身前的蔽膝从腰间曳到地面,铺开的一角上有金线绣边的叶形花纹。上身挺直,手腕绑着护手和金属弓弩,面具好好地扣在双眼上。低着头。
以往惯于藏匿形迹,地毯中央的位置他很少踏足,然而在更早以前,还是谢衣时他却在这里跪过许多次。
十一岁。第一次开口叫“师尊”的时候。
十七岁。领命就任破军之职的时候。
二十岁。主动要求进行破界尝试的时候。
二十二岁。说“还请师尊收回成命”的时候。
感情是一回事,抉择却是另一回事。即便有这百年相伴,有些事也始终不能自欺。他之所以会像如今这般听命行事,不过是因为死过一次,不知过往,不复本心,而他真正的心愿……百年前未曾了结,百年后的捐毒大漠之中更清晰如镜。
沈夜犹记得一百二十二年前,自己在这里反问他:
——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也是在这里,为了断绝他的慈悯之心而决然挥袖:
——若你还想不通,那不妨站起来,和本座一战。
无法两全。怎能两全?
强势之下若不低头,只会伤得更惨重,一如那个在茫茫雨夜中试图带着小曦逃走的少年一般,一败涂地。
然而若说已经对上天妥协,却也并非如此,否则自己怎会在与心魔结盟之后还暗做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除掉;否则早在收徒之时便会断去继承者的一切后路,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谢衣。
或许,只是或许。
即便被冷寂大雨浇灭过,被皓月黄沙埋葬过,在黑暗的最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点未熄灭的火光,想看见这弱r_ou_强食的世界有一天能够被改变。
不切实际也罢,当年歧路已成定局,而当年心愿未竟的人……还在眼前。
如此便还给他吧。
只等一个时机,一个揭开真相的时机,就当着那些人——包括那个奉谢衣之名为师的少年,将他的过往,他的名姓,他的自由,连同他当年执着未完的道,一起还给他。
……去吧。去将你的坚持延续到底。在那些爱戴你的下界人中,以偃师谢衣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次,是我让你离开。
暗夜又一次降临,整座神殿寂静如斯。
祈祷殿中手执法杖的神农巨像依旧矗立,目光慈柔,仿若千年来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眼底。
初七顺着沈夜的手势站起身。
他本是在听候命令,如此万里之遥将他从外面召回,要交代的必不是简单易行的事,只不过无论是何种任务,他都会尽全力完成就是。
然而沈夜并没有交代什么,他只是伸手召出一柄横刀,说这个你拿去吧。
言辞间带着三分笑意,轻快愉悦,好像很随意。他说那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他说因为这刀与你秉赋相合便讨来给你。
初七记忆中,自己的一切都是主人赐予,包括这条x_ing命,一柄刀自然也没有不同。他自己便是主人的利刃,主人将这柄刀给他,便是要他善加运用。
然而那语气却分明与寻常时候有别,不是恩赐,而更像是……馈赠。
他再跪下去,说多谢主人。
双手将那柄刀接在手中,凉意透过皮肤直传过来,刀身长而轻,最沉的地方在偃甲锁扣上,一根赤红绳结穿过齿轮中央,将机关部分固定在护手上方。
机关尚未启用,里面的材料无法辨识,然而那其中清气凝结几乎成形,精纯强横,威力可想而知。
沈夜嘱咐他,忘川内的灵力流有封印镇伏,不得擅自解封。
他便应声说请主人放心。
时间在漏刻的滴水声里流走,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既微小又清晰,像整个神殿的心跳。
多说一句,便多一刻相聚,然而既已作下决定,又何必纠缠于这片刻迁延。
沈夜看着他将忘川收起,视线又在他胸口处停了停——那是他身上的缺损所在,也是留在自己心里,从一百年前便横亘两人之间的一道裂痕。
打碎的,便再不能恢复如初。
得来的,从此就无法偿还。
然而人心就是这样莫测难解的东西,既脆弱,又坚强,既薄情,又深情,既狭窄,又博大,既想要将对方全身心连一根发丝都据为己有,又希望他能遵从自己本心活得纯粹透彻——
哪怕从此无论远近无论生死再不相干。
收了喟叹,知道这样的问话初七不会回答——又怎样要他回答?
他终于决然转身。
——本座还有事要办,你去吧。
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那只是流月城倾覆前夕一个寻常的日子。
寻常的日升日落,寻常的见面,寻常的几乎看不出征兆的……告别。
沈夜朝大殿深处垂下的帷幕走去,他知道初七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知道他的目光仍旧跟随着自己,会一直跟到看不见为止。
他想起片刻之前他刚刚进来的时候,自己微微俯身,朝跪在面前的他伸出手去——依稀还是百余年前在这里扶起自己徒弟的手势。于是初七擦着他的衣襟站起来,那样近的距离,近得几乎已在他怀里。
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此一别再相见,再不会是今日主仆。
想要从他身上确认些什么,趁着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是自己唯一的属下的时候。于是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
“多年以来,你几乎从未离开过流月城。本座问你,在你看来,下界与流月城,你更想留在哪一处?”
眼前的人一刻也未迟疑,他后退了一步——为了行神农礼——右手扣在心脏处,仿如宣誓般回答他: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倘若时光就此静止,你相信刹那也会永恒吗。
倘若上天允人藏私,你会留他同你一起永堕黑暗吗。
要他抬起头来再说一次,他便顺从地扬起脸,尽管隔着面具,可是他一定是在望着你,从他浅灰如烟的眼瞳一直望进你眼中那片深邃暗幽中去。
你听见他的声音,他在重复给你听,像铁砧上的锤声一字字钉牢。
主人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扑朔]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大暑第十四日。
广州码头。
“……喂,你的主人不见了,快去找到他……”
“然后……留在他身边,不要再回来了……”
海潮翻涌着拍打在码头岸边,水声柔和广阔,成千上万细碎的波影此起彼伏。
初七在船厂高耸的屋脊上现出身形。
远远能看见收了工在短墙上闲坐的乐无异,支着一条腿,仍旧是那天在星罗岩屋顶晒月亮的姿势。化了形的小鲲鹏跟在一旁,吹那夹着咸味的海风,少年对偃甲鸟的私语也都被风捎到耳边。
褐羽白首的鸟儿听了命令,张开双翼飞离了少年的手臂,在海面的夜空中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斑点。
大约会飞到灵力耗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坠下为止。
初七知道乐无异要它去找的人是谢衣。
谢衣是从前流月城的破军祭司,因故叛逃下界,而乐无异是谢衣在下界的弟子。
他回想当日在无厌伽蓝所见的头颅,无论容貌或是那上面的偃术痕迹都仍旧疑惑难解,然而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师父是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世间,哀思无处可寄,却去为难一只偃甲鸟。
自他再次跟上这几人行程,又已有半个多月。
期间夏夷则从易骨之术中生还,在太华观休养了数日,几个人就动身前往广州,又四五日抵达南海沿岸,乐无异借了码头船厂的材料,开始动手制造偃甲船。
初七自觉对偃术并不陌生,偃术源起神农,而烈山部是纯正的神农后裔,放眼天下该没有哪处的偃甲比流月城更精妙。
……只是,这却不是技艺高下的问题。
那孩子对待偃甲的态度显然与寻常偃师有别,近一个月风尘仆仆的奔波,以他们几人的修为,疲累自不必说,但他仍是一得空闲就摆弄偃甲部件,或是一边翻看图谱一边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