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青白色短衫被燎得变了色,人倒是无恙,站在离对手一丈不到的地方将法杖高高举过头顶。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能脱身,收阵已来不及,心知自己毫无防御,这一下若被打中后果必定惨痛。一时手心发冷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偏还能听见谢衣的喊声:
“超级暗器一号——!”
……诶?
一只破损的木法杖迎面飞来,匆忙举剑,杖头便咣当一声砸在剑身上,没有雷电,也不带毒,喀啷啷滚在一边就不动了。
祭台上下鸦雀无声。
神农座像下,两个守卫恪尽职守地立在几位大人身后,看背影大祭司和七杀大人并无动作,只是廉贞大人单手遮住额头,纤秀肩膀一阵无声地抖动。
事实上,所谓“处罚”并不仅是术法限制,也包括谢衣手里那根木法杖——
他的兵刃本来是一把霜精铁所制的横刀,沈夜半个月前才将刀交给他,没料想还不出十天,他就用这柄刀闯出一个令人刮目的祸来。于是便让他来挨点教训,并且严词正色告诉他,三十招之内只能以法杖引雷,不得动用自己的兵刃。
此时禁令已除,用来限禁的法杖被当事人用作暗器打了出去,对手受这一下扰乱,再接招也不至于全无防备。
谢衣用双手在身前一抹,一段雪一般的刀锋在他手底显露出来,横空一挥便满目流光。
与之同时,清亮的少年声音也随着那一挥回荡开来:
“……虚空化境,瞬息生灭,静遏风云,动驭沧澜。疾!”
虚无之中忽然涌出泉水,像高山激流落入山涧,地面蔓延开散发清光的法阵符文,水流被拘在看不见的巨大容器中,贴着法阵边缘旋转开来,将整个祭台圈禁其中。
本来暴戾的火焰被釜底抽薪,渐渐低伏下去,四下烟消,一片清凉。
那场比试没再持续多久。
火龙火阵都被压制,先前的险象环生便也看不到了。谢衣无论攻守都十分利落,身法敏捷,灵力流畅,毫无破绽。
沈夜又看了几招,叫过身边侍卫,说不必继续了,去叫他下来。
再回头却见胜负已分,谢衣收了刀同对手互礼,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回身来,右手扣在胸口,左臂半开,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光。
——师尊,弟子幸未辱命。
太初历六千六百年。夏至第七日。
神殿下层。五色石岩洞。
沈夜抓住面前的人要掼出去,又在半途生生顿住,转而一把将他摁在岩壁上。
高处的岩缝垂下细小水流,蕴有灵力的岩层微微发烫,却比不过大祭司目光灼人,对视一眼几乎能将魂魄烧穿。
莫名地……怒不可遏。
不过试了几次心中已经了然,瞳所说的“灵力无法引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不能使用还在其次,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根本不想用。
要说什么都不记得,术法招式他却是知道的,要害关窍也能看准,只是没有动作的意愿。当年的华月虽然也没有记忆,却还对陌生事物有所防备,而眼前的人别说攻击,就算x_ing命受到威胁也丝毫不知自卫。
傀儡侧身撞上石壁,发辫抡在岩石上又垂落,壁上的水流被身躯截断,转而顺着衣领蜿蜒下来。
将他拉转过身,水珠四溅。
咫尺之遥,那双灰色眼瞳不闪避也不抗拒,不悲伤也不欢喜,像蒙了一层尘埃,茫然又空寂。
……你就如此不想活么,谢衣!
岩洞连着四通八达的通道,灌木荆棘点缀其中,幽深曲折。
隔着数道岩壁,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一只千刃兽窜出,俯下带刺的身躯低声嘶吼。
这妖兽传自上古,背脊生刺,骨上生牙,毛发也坚硬如铁,寻常人如果被它攻击多半会被穿成筛子。然而此时它却在岩洞外侧徘徊,被洞中的灵力气息吸引,又意识到里面的人不好招惹,全身尖刺尽数竖起,呜呜咆哮了几声。
须臾间,又有几只兽聚集过来,黑压压凑在一起。
然而响声来处却沉寂了下去,隔了许久才又有动静。
也不大,几句模糊的低语,沉闷钝响,脚步声交错凌乱。
一只千刃兽按捺不住朝洞中靠近,走了数尺,忽然一声爆响。
兽身被雷火击中,惨叫着奔逃出来,岩洞里噼噼啪啪亮起结界,数道上古符文横空显现。
余下的数只立时四散,然而结界发动时洞x_u_e中的通路忽然移位,找不到出口的妖兽惊惶撞击,震得整个岩洞都摇晃起来。
通道岩壁在撞击声中开裂,数道流瀑喷薄而出,汩汩滔滔灌入洞中。
……
水的声音。
先前头顶便有一道水流,既窄且缓,顺着肩头流下去,于是那半边衣衫都是s-hi的。傀儡想起衣衫是主人赐予,才刚刚换过不久,现下大概又已不成样子。
不过,这些似乎还不足以引发面前这个人的怒气。
他称作主人的这个男人将他带来这里,要自己将记得的术法招式演给他看,他照做了,尽管记得的并不完整,许多都断断续续,仔细去想却还能够想起。
却仅仅只是想起——用不出来。
身体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流动,于是所有的招式就都只是个空架子。而这些术法是何时所学,何人所授,当时的灵力怎样运用,则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连那柄横刀也是,握在手中毫无感觉,不得不另分出一分心思来适应它。
只有在外力介入时才会有一瞬灵力反应,时间极短,乍现乍隐。
那个男人说,既是如此,来跟本座试招。
他便遵从命令摆了起手式。
将那柄刀斜斜横过身前,刀锋清冷映着双眼,视线从上面越过去,一身墨色长袍的男人凝眉立在对面。
那一瞬似乎有什么情景重叠上来,胸腔里忽然就一紧。
左面胸骨下早已替换了偃甲,伤口愈合之后再没有过痛感,然而这一刻却又绝不是错觉。举刀竟会如此艰难,好像这动作会将什么从中割断,再也不能接续一般。
于是不自觉地抵触起来,握刀的手垂下去再无法抬起。
如此反复了数次,大概是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人的要求,后来他就看到了他的怒意。
他没有反抗,对方便将他按在岩壁上,压迫困禁在那道水流之下。
挨得很近,那张脸孔纤毫毕现地清晰。
鼻梁,唇缘,拧紧的眉心,潺潺水流沿着肩头流泻到抓着衣衫的五根手指上,又绕过腕底流下腰身。自己肩膀s-hi透,那人的半幅衣袖也被打s-hi,水珠顺着袖口滑到一半,一颗一颗朝下坠落。
空气里充斥着紧张的沉默,僵持了许久,那人眼中的怒火渐渐黯淡,像熄了的火堆只余下一捧冷掉的余烬。
他终于松了手,丢下他朝岩洞深处走去。
傀儡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岩柱之后,从石壁上直起身,双脚麻木,被水浸s-hi的衣衫贴在身上,黏腻的冷。
他隐约觉得这男人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也没有凭据,只是无端觉得,他该是从容的,威严的,丰神自在,令人神往。
……为什么会失意至此。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震动,哗哗响彻整个岩洞。
浪涛从视野尽头喷薄而出。
不愿回来的人,是否就该放他死去?
把将死之人困于阳世,无知无觉懵懂愚顽,纵在身边永生又有何益?
沈夜想起从捐毒带他回来那日,瞳对自己的命令迟迟未作答复,瞳说,你可知一旦做下便再无退路。
一旦做下?不做便有退路么。
死了的再无知觉,活着的却还有漫漫余生。
这沧桑人世的道路,如果有人只丢下一句“情分已绝”便半途抽身,走得干干净净,人不留,心也不留,你就真的能如他所说,将过往种种一刀斩却?就真的能心无挂碍,云淡风轻地放了手?
大概就像刚才头顶的那道细瀑一般吧。
被阻挡,被隔断,却换了个形状继续蜿蜒飞溅。
抽刀断水水更流。
流月城的飞瀑除了云层降水之外,更多还是源自矩木,融雪化水,叶上朝露,由最上层一阶一阶流下城体,灌入河道和地下岩层,水中带着Cao木气息,清澈无比。
一刻不到的时间,水波已将岩洞灌满大半,百丈方圆都变成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