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山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看你这个年纪,也不像那些十八九岁的学生了吧?说什么玩意儿?这么冠冕堂皇……一个两个都是被共产党洗脑了。电报机,你拼了命要烧的文件,这些不用我多说了,你的代号,上线是谁,入党时间,一一都招了吧,细皮嫩r_ou_的,省得受那么多苦头。”
锦云木然地看着前方,眼中没有焦距,“进了军统,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不必我多说了吧?既然我已经暴露了,你招不招,你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上级,我这样年轻,自然也没有下线,何苦浪费时间?入党时间?你听好了,我生下来的那天,就是共产党。”
马汉山这么多年,中统呆过,军统也呆过了,在他手里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曾经也杀过汉j-ian也杀过叛徒,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共产党也不计其数,他见多了锦云这样的人,心下根本不以为意,只是扬声说道:“进来。”
几个特务进来,拿来一个录音机,又搬来一台电话机一样的东西,连着数段的长线。
马汉山摁开了录音机。
吱吱呀呀的,很嘈杂。
渐渐地,渐渐地,锦云就闭上了眼睛,马汉山让人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怎么?不敢听?”
“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
“当初去剿总司令部盗取军事情报的人,是不是你做的?”
手下破门而入。
“什么事情?”马汉山厉声呵斥,“没长手吗!”
“站长,昨晚抓的那个共党……自尽了。”
马汉山一支烟就砸在那人的头上,“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
“他……他的假牙里藏着毒药……”手下战战兢兢的,“一时没看住……”
“还有一个呢?”
“……生死不明,医院还在抢救。”
锦云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笑,“看来你们北平军统站,也不过如此嘛。”
马汉山一步向前,抬起手抓住了锦云的下颚,迫使锦云张开了嘴巴,“找牙医来!”
一边又厉声地骂道,“他妈的!共产党什么时候也走这样的路子了!”
锦云说话说得艰难,然而满眼都是讥笑和不屑,“我……我……的级别……还不到不能被捕的地步……”
马汉山左右开弓,十足十地甩了锦云两个大耳光。
明楼坐在办公室那张舒适的办公椅上,抬手挡着眼睛。
海关处的人有些忐忑,“明司长,您看……”
“这个月的关税,全在这上面了?”
“要报税的,全在这上面了。”
“念。”
一旁的小秘书接过,逐条逐条地向明楼报告。
一个星期前,中央肃贪第二小组进驻南京财政司,打的是巡查税务的名义,短短六日,明楼便去接受了三次质询。
财政司,说好听些,是个肥缺,说难听些,不过是给人背黑锅跑腿的罢了。
明楼履任不足一年,很多事情,都能推掉,明楼是个经济好手,又在政治漩涡之中游刃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财政司加上南京税务的大大小小的一摊子事,让明楼一日之间有二十个小时不得闲,休息的时间日少,劳碌的时间甚多,然而经济的颓势却丝毫没有好转,南京城里的物价仍旧一日高过一日,回迁的学校要钱,逐步扩大的政府机构开支要钱,全都要钱。
除此之外,明楼竟发觉自己居然毫无特工的痕迹了,不觉悚然,对方架空的意图如此明显,然而他却无可奈何。
前日南方局一纸密令,上海地下组织的重建另有人选,他目前的工作是站稳南京的经济战线,成为必要时候一枚无可替代的钉子。
明楼觉得自己这生早已别无所求,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国家九死不悔,他不会离开故土,但是只愿意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安常聚。
财政司司长的身份真是极好的掩护,第一手的经济情报掌握得轻而易举,他也早不是年轻气盛愣头青的年纪,对很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都不会束手束脚,明家之势可借,他一个赤裸裸的资本家,上层利益的既得者,如何会通共呢?
“司长,您的信。”小秘书将信件递给明楼,然而就退出去了。
明楼的办公室里没有留这个新来的秘书的位置,秘书处的处长由原来的黄秘书担任了,无论是曾经被明诚收买过的黄秘书还是这个他新招来的贴身小秘书,都和组织没有半毛钱关系。
明楼抽出信纸,寥寥数语,似乎只是问安的信件。
明楼闭上眼睛,默念几遍,心下了然,是联络员的信件。
军统局组建特别调查小组,进驻上海军统站和南京军统站。
明楼翻过桌上的日历,他知道,不久之后有一班飞机会从南京飞去香港,香港每周,都有一班飞机飞去巴黎。
巴黎的一个乡下小镇里。
镇子的东边有一条河,贯穿了一片树林,河畔旁是一个小型的农场,据说是被一个中国富豪买下的。
冬日了,农场里没有什么东西,前几日一场大雪,到处银装素裹着,这边少人烟,积雪绵延几里都没有脚印。
树林间隙之中隐约可见一座红墙白瓦的房子——是不是白瓦呢?总之屋顶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啦。
阳光破云而出。
女主人裹着一件斗篷,牵着一个孩子,孩子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小小一团,看不出男女。
“姑妈,出太阳了,姆妈那儿也出太阳了吗?”
“当然,她们那儿,出太阳比我们这里早的呀。”
87
北平城内,一个戏楼里。
明诚和马汉山坐在楼上的包间里,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在一旁殷勤地倒茶奉水。
戏台上的一班戏子百转千回,唱着《四郎探母》。
马汉山半眯着眼睛,拿着根筷子抑扬顿挫地跟着打拍子哼调子。
明诚把那个女子叫来,塞了两张美金给她,“下去吧。”
女子喜滋滋地收了钱,“要不我替先生把我妹子叫来?我妹子今年刚十五,那叫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明诚又从兜里翻出两张十元的美金,“别废话了,别让人进来了。”
女子扭着腰走了。
底下正好一出戏了了。
“阿诚兄弟,你点一段?”马汉山放下那根筷子,自己往杯里倒酒,“啊,我忘了,阿诚兄弟可是留洋的人,咱这些遗老遗少的东西阿诚兄弟看不惯。”
“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说看不惯。”明诚翻出一支香烟点着,深吸了一口,“马站长,咱就直说吧。今天来,也不是听戏的。”
戏班子的人却殷勤地上了楼,问两人还想听什么。
“阿诚兄弟,想不想听一出《牡丹亭》?”
戏班子的人讪笑,“老爷,咱可是老北京的京剧班子,您这……”怎么还点上昆曲了。
“《苏武牧羊》。”明诚道,递出去一叠十元美金的钞票,“一直唱,唱到我让你们停为止。”
戏班子的人急忙拿了钱走了。不一会儿,戏台上锣鼓就响了起来,扮苏武的戏子唱得极好,不过在明诚听来,少了那么一点儿味道。
戏子唱戏,多数是为了谋生,谋生的东西,精于技巧,却不知道其中真昧。
“不知道阿诚兄弟是自比杨四郎,还是自比苏武?”马汉山给明诚敬酒,明诚接了,“啊……忍辱负重……”
“怎么,马站长希望我那么惨?”明诚习惯x_ing地晃了晃酒杯,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一杯烧酒,“杨四郎就算了,隐姓埋名,为了见老母亲一面还得跪在女人的脚下。苏武……冰天雪地十九年,最终被记功与麒麟阁上,可不是因为他的节义。”
“莫非你也有赐爵关内侯的野心?”马汉山打量明诚,“兄弟你三十出头,确实年轻,我可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这些日子我和马站长合作无间,马站长还以为我能是那一派的人?”明诚嗤笑,“老的还在呢,小的蹦跶什么。”
“你看得通透。”马汉山放下酒杯,“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来路?你要保她?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她自己也没有否认。”
“招了什么?”
马汉山玩味地看着明诚,却不言语。
明诚从西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钱夹子,打开,伸到了马汉山的面前。
马汉山猛地睁大了眼睛。
“其中缘由太复杂,这个锦云你抓了,也不过是个外围的共产党员,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明诚把钱夹子收好,“至于那个黎先生……他是我们大小姐的命。明先生无论如何都要保他的。”
“枕边人是共产党,自己却不是,这个说不通啊,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变着法来营救?”马汉山直直地看着明诚,“还是,你也是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