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早该回南京去了,然而他一直滞留在北平,看起来也无甚要紧的事情,隔三差五地来方家,不知道和方步亭谈些什么,明诚刚开始还是旁敲侧击,后来干脆就直接问了。
无论是明楼还是方步亭,都没有和他说实话。
“你答应过我的,”明诚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再无欺瞒。”
“我是答应过你,”明楼笑笑,“绝对不骗你,所以我没有说谎话。”
但是也没有说真话,干脆就不说话了。
冬至也算个节日,明楼没有打扰人家一家团圆,约了李宇清去戏楼听戏。
明诚在方步亭的书房里打了一天的算盘,到最后连方步亭都听不下去了,起身出去了。
谢培东一页页地翻着账本,面无波澜。
“姑父。”明诚将算盘推开,他本来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兄长今日会回来么?”
“如何问我?”
“他不可能找我,也不太可能和父亲低头,家里还有谁?”这是个很显然的答案,谢培东从来不苟言笑,却让方孟敖和方孟韦服气。
“还有你程姨。”谢培东明显装作不懂明诚的意思。
电报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谢培东迅速地带上耳机,拿起笔记录电文。
电文很长,明诚估摸着大概是央行发来的公文之类的东西。
谢培东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
明诚站去了他的身边,电码汇成一个个文字,在明诚的脑海里迅速地成句。
公文常常流于冗繁,然而只有一句话,明诚看得清清楚楚——即日起委任笕桥航校上校教官方孟敖为北平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明诚伸手去拿电报纸,纸张被谢培东一把抽走了,攥在了手里。
“崔中石可是死了。”明诚道。
“我知道。”
“他的上线……指派了新的没有?”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明诚压低了声音,“他刚加入组织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不抓紧他的联系和思想教育工作,难保他的想法有变,对我们以后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困难。”
“他留在北平,也方便我们北平方面展开工作。”谢培东话毕,就不再说话了,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明诚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晚饭的时候明诚下楼,饭厅里的气氛很明显不对劲。
好端端地坐在饭桌上的是谢培东和程小云,厨房里却有响动。今天冬至,佣人都是放了假的,只有开车的小李和看门的门房不回家,然而这两人是不会进厨房的。
方步亭端出了一盆汤圆,“阿诚下来了?吃饭吧,今天是冬至。该吃汤圆。”
明诚有些吃惊,方步亭极重视规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古典文人的风骨,亲手下厨这种事情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父亲怎么亲自下厨了,佣人不在,怎么不喊我一声,我来做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佣人不做的事情,就要你做?”谢培东话语之间带上了锐利的机锋,不似他平日的做派。
程小云一贯是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语。
方步亭倒是一脸平和。
明诚便明白了,“父亲早知道了兄长会被委任这个职务了吧?”
至于怎么就提前知道了,很显然,前几日明楼日日来方家,可不只是和方步亭喝喝茶那么简单。明诚不想细想,想得太清楚,反倒更心生无趣。
“你们爷俩要谈公事就楼上去谈,让我好好吃顿饭,总不能让我连饭桌都上不得了吧。”程小云拿碗去盛汤圆,满满一碗,方步亭想去接,程小云却停也不停地掠过方步亭的手把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方步亭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明诚埋头吃汤圆。黑芝麻馅儿的,甜味从舌尖到牙齿再到脾胃的深处,丝丝缕缕地延伸开去。
其实还能再甜一点儿。
“苏先生还没有回来?外面快要戒严了吧?”程小云看看时间,问了句苏轩。
苏轩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方家里,却无声无息地仿佛游魂一般,朱徽茵的死抽去了他大半条命,若不是她的尸体一直被扣着不能领回来安葬,明诚怀疑苏轩都没有办法撑着一口气顶到现在。
“说是祭祀去了。”挑一个团圆的日子祭祀,真是讽刺,然而他连祭祀都无处可去,多半是去庙里替她求死后安宁去了。
“是个痴情的可怜人。”程小云道,“这几日一直见他默不作声地抄经书,大约是给她超度用的,下辈子,莫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明诚摸了摸鼻尖,“峥嵘不信鬼神。”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不能信的就是鬼神,自己就在做着万劫不复的事情,神不能拯救,鬼也不能惩处。
燕京大学附属医院。
梁经纶今日出院。
他当日连夜受了刑讯,对方下手毫无章法,不是审讯的老手,精通审讯的人往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夺人x_ing命。不知道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对方故意如此,处处下着死手,几个小时之内,他便受创严重,连伤带着严重的风寒,那日清晨刚刚坚持到医院,便昏迷不醒了。
之后便是手术清创,留院观察。
梁经纶早已经无所谓了,何其沧能够去中统站里领他回来,想必他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然而——
想象之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一醒来,就看见床边摆着几篮子的水果吃食,不齐整,样样都有,有的果子已经干瘪了。
他知道这肯定是学生送来的,北平城内物资紧张,许多学生,家境稍微普通些的,吃饭都成问题,水果更难得了,这些果子应该是众人攒起来的,一齐都送来给他。
中间夹着一张卡片。他费劲全身力气去把纸片抓到了眼前。
不大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同人的字迹。
“梁先生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您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谢谢您保护了我们。”
梁经纶没有戴眼镜,所以眼前很模糊。或许不是眼镜的错。
他捂着眼睛,倒在枕头上,许久,才见轻微的颤抖。
何孝钰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门口,默然而立。
日子竟然一切如常。除了他成为了许多学生眼里的英雄,来看望他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原本是何孝钰在医院里照顾他,然而何其沧身体也不好,何孝钰分身乏术,到最后,经济系的学生们自发地派了一个值日表,轮流来病房里陪护。
梁经纶劝他们回去,没有必要的。
学生们不听。
他心里发酸,然而面对着那些年轻稚嫩,不知险恶的脸庞,他一日日地深觉自己的肮脏和可耻。
夜深,最后一个学生被何孝钰打发走了,她把行军床打开,准备合衣而眠。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梁经纶半躺着。
何孝钰坐在小床边上,“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孝钰脱下鞋袜,拆下头上的发卡,“你是同学们的英雄。”
“你知道我不是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大家都不是,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后,雇个做饭打扫的妈妈吧。”梁经纶喃喃道,“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老师年纪大了,你又是个女儿家。”
“你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何孝钰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女x_ing和男x_ing一样,应该地位平等。女x_ing也有接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
“男人也有男人的责任。”
来接梁经纶出院的不是何孝钰,竟是何其沧一个人。
他知道他的老师有话要和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慢慢地,何其沧越走越慢,梁经纶也只能越走越慢,最后何其沧停下了步伐,“真是越发傻气了。”
梁经纶一怔。
突然又明白过来。
他跨了一大步,走上前,搀扶住了何其沧的手。
像以往一样。
眼泪却突然而落,泅s-hi了一小点儿何其沧的袖子。
两人复又重新走在燕大的校道上。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看你,”何其沧说道,“你不怪我吧?”
“是我对不起老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何其沧长叹,“我也不瞒你,这几日,我托明先生,查过你了。这不是为师之道,你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人子弟之道,你我都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道德不道德之分了。”
梁经纶低垂着眼,“老师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错。”
“错?什么错?”何其沧停住了步伐,“我早说过了,你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你觉得你有信仰,你坚持你的主义——我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主义,可是你要知道,你的x_ing命,在有的人眼里,真的不如蝼蚁。到头来,你是为你的梦想献身,还是为别人的身家x_ing命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