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不丢,母亲没死,自己不和父亲生疏,然后呢?
国难当头,他会甘心躲在后方么?
永远不会的。
他随便读完大学的那一年就参军了,九一八那一年。太年轻,且国府不战日本,还在打内战,他不愿同室cao戈,又上不了前线,就一直是后方的军职。
八一三那年,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前线,然后去了西南。
他的父亲再一次地没有顾着他还有眷恋的家。姑妈死了,年幼的木兰没了母亲,全靠着孟韦一个人拼了命地带着她去了重庆。
他记得孟韦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回了一趟那时候还在南京的家,没有见父亲,只和孟韦说,无论如何,都好好读书,以后出国留学。
孟韦不接他的话。
如今看来,他的弟弟比他看得更明白。两个弟弟都是。
“家里不能没有儿子。”那一年方孟韦十八岁,“哥哥愿意在外面闯荡,就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吧,不用担心我,我在家挺好的,大学也录取了,而且现在还有木兰。”
木兰三岁,每天都黏着方孟韦。
方孟敖脑海里还回响着崔中石和他说的话,“只有共产党,才能真正地救民于水火之中。几百万前线将士,数千万的后方百姓,花了多大代价才换来的胜利,可是如今呢?躲过了日本人之手的人民,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夏夜里,航校最偏僻的一个停机场的荒原之中,他看着这个和蔼的长辈,眼底里全是不输于任何一个铁血将军叱咤疆场的勇往直前之心。
他折服于这样的人,纵使不能扛起刀枪,然而一腔报国之志,誓要进行到底。
“这条路很难,斗争形势也很险峻,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了未来的新中国,为了我们的父母子女,我们义不容辞。”
崔中石站立在他的身后,“方孟敖同志。”
方孟敖这一夜,做的所有的选择,都是遵从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想法和信仰。绝无一丝一毫的后悔。
夏日的黎明,来得真早。
方孟敖从床上起来,开了窗户,窗台边的一个小盆栽还带着昨夜被浇了水的水汽。
大约是明诚顺手做的。
方孟敖对于自己不得已的隐瞒,感到了彻骨彻肺的愧疚。
明诚自然不会半夜带着崔中石回去,而是在城外转了一圈,待到八九点之后才带着崔中石回的明家。
正巧明楼准备出门上班,明诚喊了阿香替崔中石收拾房间和行李,转身就打算和明楼一起去政府里。
“回去睡觉吧。”明楼拍拍他,“这班,上不上,也罢了。”
“那我打个电话给秘书处交代点事情?”
“这个世界没有你一样会转。”
明诚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做了一个“一切顺利”的嘴型。
明楼见四下没人,凑近明诚蹭了蹭他的耳际,“他是和崔中石单线联系,崔中石是北平地下党的人,级别比你低,看来你还是压了你兄长一头。”
明诚耳根发热,又担心会被明镜看见,急忙躲远了一些,“您最近有些奇怪啊?”
“人生苦短嘛。”明楼示意明诚替他整理领带,明诚重新替他打了领带,塞进西装里,整整齐齐的。
“那您也不能把天给捅塌了。”明诚对于明楼愿意和他亲近还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要看地方。
“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说送到嘴里不吃是傻子?”
“嘿!”明楼敲了明诚一记脑袋,“我是想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明诚听得有些瘆人。
“既然已经是罪人了,那就作孽作到底好了,来日下地狱,阎王爷会一起算总账的。”
42
明楼到了办公室,见桌上已经放了一杯热咖啡,便知道明诚肯定还是接了电话到秘书处嘱咐了。
黄秘书恭敬地敲门进来,“明司长,这是今日的工作简要安排。”
“这些东西今天不用拿进来了,你们看着处理,实在无法处理的,留中不发,再交给我。”明楼挥手让人出去。
他在等人。
许春秋进来的时候,明楼刚刚从柜中拿了一瓶红酒出来。
“许主任来得真是时候。”
“明司长今日就亲自做这些事情?”许春秋也不推辞,接过明楼递来的一杯红酒,“怎么不见明诚处长?”
明楼看他一眼,许春秋浅笑。
“许主任看来已经查清楚了。”明楼晃着杯里的酒,“不过,您知道,年轻人,沉不住气,怕是您前倨后恭,他不肯吃这一套。”
许春秋挑了挑眉毛,放下了酒杯,“明司长,他肯不肯……这里有他说话的地方么?”
明楼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人,也是看透了这个世道的。
“李将军确实希望拉拢一些力量,然而方家……太烫手了,拉不住。”许春秋的手指在自己的腿上打着节奏,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曲子,“失散三十年……再疼,也不能把一家赔上去吧?”
明楼转回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许主任不妨直说。”
“明司长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您的选择就是明诚处长的选择。”许春秋显然势在必行,“自然,李将军也不会亏待明诚处长,他愿意,那就是连着南北两大经济世家的人,不愿意……也就是您家里的一个下人。您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有用的人,才会有人拉拢。”
明楼眼神微微一滞。
好算盘。与其拉拢方家,不如让方家忌惮,哪一方都不敢靠。然后拉拢了明家,明诚在明家一日,方家不用拉拢,也是拉拢了。
“原先许主任承诺的东西呢?”
许春秋知道明楼不会再阻拦了,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个档案袋,“明司长所求的,不是难事,不过,我也有事相求。”
明楼了然,“所有的相关的账目,都会由阿诚亲自做平——李将军不需要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有的拨款账目,半分问题都没有。”
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明诚经手,来日,谁也跑不掉。
真真的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从今日起,”许春秋站了起来,正了正衣领,“或许应该称呼您明站长?”
“这些事情,就不必拿到台面上说了,明某人,不过是个学经济的人,给国家,给人民,尽点心力,聊胜于无罢了。”
“明司长,我还是那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合作愉快。”
许春秋出门很久之后,明楼才打开了那个档案袋。
他知道他走这一步,亲手把明诚推入了一个什么境地。
他没有办法了,他必须掌握南京军统的权力——否则所有的工作,都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偏偏戴笠意外身亡。
他和王天风,都可以说是戴笠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毛人凤接了军统的班,自有亲信,哪里还有他明楼的位置?
档案袋里几份文件。一是任命明楼兼任南京军统分站的站长。二是任命明诚任明楼副官,两人同时军衔升了一级。
三是死间计划在局内解密,王天风及其计划中所有牺牲人员恢复烈士身份。
缺了一个人,明台。
明楼长叹一声,忍不住去揉抽痛的太阳x_u_e。
路太长,不知道在何方是尽头。尽头那儿,是不是深渊万丈?
军统局历来只效忠于蒋总裁,然而明楼既然能够拿到这个任命,许春秋和他背后的人肯定是下了大手笔——他们自然不会傻到暴露明楼是他们已经拉拢的人。
戴笠死了,军统里也不是每个人都信服毛人凤。
钻了缝隙,找了人的弱点,在政治之中沉浮的人,最懂得这样的把戏。
明楼不能不走这一步了。因为国共两党,终究还是走上了骨r_ou_相残的道路。
国府一朝撕裂了两党的和平协议,大军已经同时发向了各大解放区。骨r_ou_相残,终究成真了。
他明楼,做不到力挽狂澜,也不能血战疆场无愧于心,他一辈子,都注定在黑暗之中摸索。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站在阳光下,告诉别人他曾为了国家,亲手把最亲爱的家人、战友、下属统统推入了死地,他也是一个抗日者。
他也曾保家卫国过。
然而他保下的山河,如今又陷入了破碎,风雨飘摇的境地。
午夜梦回,总有人质问他,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唯独你没有死?
没有死,就要战斗。
他还在战斗。用最见不得阳光的方式,用最惨烈的方式。
夏天的太阳很高。
窗户外的光亮有些晃眼睛。明楼眯着眼睛,想着最后一张档案上的那个搭档,疯了一辈子,谁的队都不站。
真好,谁也不为,一辈子,只为了国家和信仰。活来死去,坦坦荡荡。
他不够坦荡。
桌上的咖啡凉却了。明诚总是担心他这些琐碎的小事,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不会喝别人手里递来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