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转着桌上的一支钢笔,是明诚的,准确的说是一支用来画速写的钢笔,他见着好看,就非要拿走。明诚总是让着他。
后来才得知是明诚从巴黎带回来的最后一支了。他要还,明诚不要,他赌气说给他买一箱。
“确实是只很普通的钢笔。”明诚笑笑,“没什么稀奇,其实就是学校商店里几块钱买的,不过那时候刚上艺术系,学了这些,和同学一样觉得好玩,就自己画了花样,找了工科的同学帮忙镀上去的,又自己刻了几笔。”
“就这一支了?”明楼心想怪不得那么好看。
“那会儿做了一批,大家一人分了几支,我把剩下的都收起来了,十多年,坏得也差不多了。”
“现在你自己做一支很难?”
明楼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纯粹是脑子有病。
不是做一支笔很难,而是再回到那时候的心境,是不可能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很想告诉明诚,在巴黎,在上海,哪怕是现在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恨不得把他圈在怀里。
告诉他,他真的愿意做一个万劫不复的罪人。
他挣扎了那么多年,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有朝一日,明诚终于也会厌倦了,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享受一份简单的感情。
明诚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身边,终于长成了一棵和他并肩的大树。
暴风雨却即将来临了。
明诚下午的时候还是来上班了。
秘书处的人见到他都是一副救世主终于来临的表情。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明诚一边泡茶一边问。
“许主任来了一趟,和司长谈了一会事情,还有,许主任的秘书说,这个是给您的。”小秘书递来一个精致的盒子。
明诚放下茶壶,把盒子打开一看——
竟是一套上好的油画颜料,巴黎的,而且是一家如今已经倒闭了许久的画坊独有的。
真是摸得准他的喜好。
明诚摸了摸颜料,知道这不是现买的,应该也是被人收藏了一些年头的东西,看了是为了他忍痛割爱了。明诚倒是有些好奇,贵不贵重不是问题,问题是就那么容易碰上一个和他说得上志同道合的人?
“怎么还给您送旧东西?”小秘书上来巴结明诚,“以前那个许主任还不是看不起您,现在送东西来——还敢送旧的……”
明诚冷笑了一下,“有些东西啊,送对了人,哪怕是黄金也比不上的——人家什么时候看得起我了——要么是看得起明家,要么是……”
明诚收了声音,才放出自己是方家人的消息,动作就这么快。
明楼的电话进来的恰到好处。
“来了就进我办公室,有时间和小秘书说话没时间沏茶?”
所以明诚一直怀疑明楼是装了窃听器在秘书处的,然而他这个老牌特工一直没有发现。
不过因着近日明楼莫名其妙地对他不再拒绝和推却,隐隐还有些主动亲近的意思,明诚的心情也十分的好。
当下便拿着茶壶进明楼办公室了。
43
清茶一缕,徐徐倒入茶杯。
“咖啡不能喝?”明诚看那杯丝毫没有动过的咖啡,“小黄秘书还是不会泡咖啡?”
“你教她了?”
“能有多难?”明诚收走那杯咖啡,鼻翼翕动了一下,“你喝酒啦?”
“一起?”明楼敲敲桌子。
明诚开了柜子拿酒,绛红色的液体徐徐倒入高脚杯里,“大哥,虽然我个人是很开心的,但是,事出反常即有妖。”
“越发有出息了,编排我都不打Cao稿了。”明楼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怎么了,艺术家,以前不是你常常感叹求而不得太过痛楚么?”
“天上掉馅饼,会砸死人的。”明诚没有给自己倒酒,前一夜抽了太多的烟,他觉得应该为了自己能够长命几天克制一点。
“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过几天出差,我顺便送崔先生回去。”明诚说道。
“走一趟方家?”明楼知道明诚的打算,“然后你还要见见那个混世魔王?”
“我看我侄子去。”明诚明白明楼只是嘴上埋汰明台罢了,明台真出了事,他跳得明镜还快。
明楼翻出刚才的那个档案袋,示意明诚自己看。
明诚翻看了许久。
“升官了啊……还是你的副官。”
“你有什么意见?”
“哪里敢的呀,只要你不赶我走……啊反正你也赶不走了。”明诚把档案收好,“那曲里怎么唱来着……愿此生终老什么玩意……”
“西洋的东西学了一肚子,祖宗的东西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明楼不接他的词,赶他出去工作去。
明诚确实真的想不起那两句词来,他会京胡,也会一些戏曲——明楼要他会的,他自然精通。
明楼靠着椅背。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唱什么不好,偏偏选这首长生殿。
他不唱昆曲,明诚从识字起学的都是西洋科学与艺术,对这个一知半解,出国得又早,满肚子里巴黎人的罗曼蒂克。
哪里懂得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长恨无尽止。
南京地下党的工作,进行的非常艰难。然而明楼终于将军统南京站的权力收入了囊中,军统方面对地下党的围剿,总算是可以找到了一丝突破之机。
南京的学潮并没有北平激烈,加上国府回迁,对这方面丝毫不容情。明楼顺水推舟,要求组织学运的地下组织暂停工作,转为保护进步学生,只发展特殊党员。
国军和共军已经在解放区打得不可开交了。
明诚连日来接着两方的消息,忙得不可开交,去北平的日子只能一拖再拖。崔中石是不能拖的,战争打起来,北平的经济形势也一塌糊涂,分行里的事情晚回去一日,堆起来的案牍就能把人埋了。
都是学经济的。明楼深知,崔中石在这个位子上,有朝一日,就会堕入深渊,粉身碎骨。
可是不能不做。
明诚在楼下忙成一团,打包东西给崔中石带回去。给父亲的,给方孟韦的,最多的还是给木兰的。
至于明台,只能等他亲自去北平的时候再说了。
崔中石在明楼的书房里,“阿诚真是个……怎么说呢,崔某在这条路上那么多年,他是第一个吧。”
方孟敖保有一颗赤子之心,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
“不是第一个。”明楼笑,“也不是唯一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我的线,也只是经济情报的一条线,不比学运,更比不上底下情报组,说不上难与不难。唯有一点……我崔中石,哪怕什么组织都没有,我也得有良心。”崔中石眼神之中闪过怆然,“组织上表示理解我的做法,可是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经手的都是民脂民膏,百姓食不果腹,他还在助纣为虐。
崔中石的身上,到底还是有文人的风骨在。
“崔先生,我们这样的人,手上的事情,就不会有一件是得已的。”明楼还是挂着笑容,看透了,也就不会有纠结了,或许不是不纠结,而是深深地知道,一人之力,永远也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山河于万一。
“孟敖这孩子,太倔强。”崔中石摘下眼镜,“其实无论哪一条路,他都不该走的。”
“人却不是可以止步不前的。”明楼道,“参天大树,总要为我所用。”
“明先生当真想得那么通透么?”
“想不通,这么多年也过来了,该遇见的事情,不该遇见的事情,也够多了。”
明诚直接推门进来,“大哥,我……”
“你干脆直接也去北平得了。”明楼说道,“大不了我自己工作,少了你天还能塌了?”
崔中石在一旁笑得开怀。
送了崔中石去车站,明诚左右手都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走在车站里很是醒目。
见四下无人,崔中石还是忍不住问了明诚一句,“以阿诚你的本事,弄点东西去北平不是轻而易举的?”
如此大张声势的。
明诚歪歪脑袋,做了一个你懂的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你就一点也不想想崔叔怎么拿这些东西?”
方孟敖神出鬼没,明诚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兄长,你怎么来了?”
“送送崔叔。”方孟敖替明诚拿过一些东西,“家里还能缺了孟韦和木兰的吃喝?木兰想要的东西父亲和孟韦什么时候不买的?”
“还有给父亲,姑爹还有小妈的。”明诚索x_ing把东西都堆去给方孟敖,“你不要还不准我给家里送?”
“你别把自己当成个管家……”
明诚斜了他一眼,凑近了一些,故意压低了声音,“我可不是管家,前几天任命下来了,我还是南京军统站分站长的副官,你以后有些事情走我这边比较方便,军队里也站队,你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