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他双手捂住脸,哀哀地抽噎起来。
“我来带你回家。”
满地碎石下,埋着他等不到的人。
那抽噎声并不响,却近乎凄厉。
苦雨滂沱。又一道炸雷劈下,冷风卷起枯枝碎叶,仿佛在催游荡的孤魂野鬼及早回归冥府。风声呜咽,宛如饮泣。
我确实是死了。顾停云想,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窗外已经明亮一片。喻宵醒来的时候,顾停云还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的样子。他睡眼惺忪,没看到顾停云两颊挂着的泪痕。
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看到顾停云的房门敞开着。借宿的人已经走了,床上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喻宵洗漱的时候,顾停云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到餐桌上放着两人份的早餐,豆浆油条小笼包一字排开,料想是温迟买回来给他跟喻宵的。
他正想给温迟打个电话,就看到喻宵顶着黑眼圈从洗手间出来了。
巧了,都没睡好,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昨晚没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吧?”说出口后他才发觉不对,立刻解释道,“我是说,我睡相可能不太好,没把你踹下床什么的吧?”
“没有。”喻宵说道,“倒是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他说完后略觉尴尬,也补了一句,“我是说,没把被子卷走吧?”
“没有。”顾停云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我们睡着的时候都挺文静的。”
“嗯。”喻宵想,其实我希望你可以不用那么文静。
顾停云指了指餐桌,“我弟弟……我朋友的弟弟给我们买了早饭,可能需要热一热。”
“我来吧。”喻宵说道,“你去洗漱就行。”
加了几天的班,喻宵终于换来了一天的轮休。吃过早饭后,他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后颈有些酸疼。读完半本,他打算到客厅活动一下。
顾停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看向喻宵,“今天没事?”
“嗯,轮休。”
“出门吗?”
“一会儿再说吧。”
顾停云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想法。”
喻宵转了转脖子,问:“什么?”
顾停云微微一笑,“不知道喻先生肯不肯赏光,陪我去看看你说的那些金陵城的好风景?”
喻宵很干脆地答应下来,“可以。想去哪里?”
“这次先去近一些的吧。有没有推荐?”
喻宵想了想,说:“老门东去过吗?”
“上学的时候去过,挺久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时候的样子。”
“今年春天我去拍过一次,传你看看。”喻宵说道,“对了,上次秦淮河的照片还没给你。”
“我都忘了问你要了,那可是我打下手的报酬,差点白干了。”顾停云开玩笑道,“今天还拍吗?我可以继续当助手。”
“我一起传给你,有点大,打包发你邮箱吧。”喻宵说,“今天不拍,就陪你。”
顾停云冲他眨了眨眼睛,“那我还有一个想法。”
喻宵淡笑道:“你今天想法挺多。”
“是这么回事。同事送了我两张《牡丹亭》的票,今天下午的场,不知道喻先生感不感兴趣?”
“说实话,鄙人不懂戏。”喻宵说道,“但顾先生邀请我的话,我很乐意欣赏一下。”
“那么,我就收下你宝贵的轮休了。”顾停云说道。
他笑得很愉快,眼眶里一汪泪终究一滴也没有落下来,也没被喻宵看出来。
毕竟大好晴天是不该辜负的。
第17章 惊梦(3)
粉墙黛瓦,小巷古厝。青石板在星罗棋布的民居间蜿蜒向远,藤蔓植物攀爬在古旧的木门上,与门口悬挂的灯笼红绿交映。雕花楼上缠着青花绸子,翠竹掩映下窗扉半开,时不时伸出一只纤白的手,兜住绮丽而菲薄的余霞。深秋的老门东不显萧瑟,反而多了几分古意。
小郑酥烧饼门前排着令人望而却步的长队,等待让每一寸光y-in变得漫长。
这几个游人分享着灌汤臭豆腐,那几个分享着热气腾腾的卤煮,还有几人捧着色彩斑斓的梅花糕,桃红柳绿暗香疏影都装在里面,一勺子下去,好像整个春天都要跑出来。
结伴游玩的大多是女学生,或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档,还有男女混合小分队,像喻宵跟顾停云这样两个男人的组合很少。
顾停云排在队伍中段,刚好在一个小巷子的拐角处。喻宵在他旁边站着,静静看了一会儿风景之后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开始拍。顾停云在心里偷偷地笑,没让他带单反真是委屈他了。
“如果这家的烧饼其实不好吃,你会不会生气?”顾停云问。
喻宵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可能会有一点。”
顾停云刚要说话,又听他接着说道:“但是比起回去之后后悔没有尝一尝,因为不好吃而生气的感觉要好一些。”
那我就放心了。顾停云想。
两人都没有刷手机的习惯,等候的过程中便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大学也是在N市上的吗?”顾停云问道。
“不是。在S市。”喻宵答道。
“S市也挺好的,为什么来了N市?”
“毕业后我在S市工作了两年,中间又去了其他地方,去年才来的N市。”喻宵说道,“地方都挺好,但都呆不长。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你老家是在W市吗?就是我们高中……那时候你应该也是在上高中吧,那会儿头一次见面的地方。”
喻宵想了想,说:“不能算老家吧,我十岁才去的W市。”
“那你真的去过挺多地方的。”顾停云说,“之后也会离开N市再去别的地方吗?”
喻宵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自己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往都是说走就走了,然而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候鸟般四处迁徙的本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减弱了,他至今也没有动过要离开的念头。
他习惯了辗转漂泊,害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会对那里的人和Cao木生出依恋的心来。世上没有不会凋败的美丽,也没有恒定不变的安稳,一旦种下花朵便担心花凋的那一天,一旦缔结缘分便担心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不如釜底抽薪,在开始留恋之前就离开,在开始想念之前就忘记。
可现在他的脚下好像长出了蟠曲的根,捆缚住他,叫他寸步难行。他知道,这一方囹圄来自于他自己的心。时间久了,他甚至时不时生出折断自己翅翼的危险念头来,宁可永远地枯守在这一片狭小天地,胆怯又英勇地拖拽着残损的躯体,怀揣着滚烫的真心,矢志不渝地等待不知何时才会造访的春景。
他的春景问他,你是否还会离开。
“不一定,以后再说。”他说。
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已经在心里兜转过一整个四季。
顾停云在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颗落花生酥心糖,“给你吃。”
喻宵接过糖,开玩笑道:“这是让我闭嘴的意思吗?”
顾停云笑了,“是想把等待的时光变得甜美一点的意思。”
“你随身带糖?”
顾停云拍了拍硬邦邦的口袋,“是啊,存粮管够。”
“节制点,”喻宵说,“小心秃。”
顾停云叹了口气,“别说了,我今早起来发现我发际线真的往上跑了一点点。”
“可能要怪椰丝小方。”喻宵一本正经地说道。
“为什么不怪工作太辛苦?”
喻宵说:“我都没秃。”
顾停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个工作比你还辛苦的。”
喻宵问道:“警察吗?”
“是啊。”顾停云说,“他自己倒是很少抱怨,毕竟那是他的人生理想。”
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听顾停云主动说起他的朋友。喻宵心里一动,说道:“其实我还好,周钰比我辛苦得多。”
“他事业刚刚起步吧?那个行业确实轻松不了。”顾停云说,“能者多劳嘛,他那么勤奋,一定前途无量。”
“很不容易。”喻宵说。
“对了,”顾停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昨晚后来怎么样了?”
“他……朋友喝多了,情绪比较激动,他回去劝了一阵就好了。最后我把人送了回去。”
“你也不容易。”
“你朋友的弟弟还好吗?”
“上午问过,安全到家了。”顾停云说,“希望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