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顾停云坐在窗边,看朝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六点钟的时候收到了喻宵发来的微信。
“醒了吗?”
他放下手机,起身开了门,看到喻宵就站在门外。
“要走了?”他问。
喻宵没回答,往他手里塞了一个U盘,“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顾停云问。
“我本来打算带走的东西。”喻宵说。
“这就是你留给我的纪念品?”顾停云竟然笑了出来。
喻宵在背包里找了找,又摸出来一个盒子,递给顾停云,“还有这个,还给你。”
“还给我?”顾停云接过盒子,掀开盖子的一刹那,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你一直带着它?”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十六岁那年送给一个少年的沉香手串,曾经跟他形影不离,是他最珍爱的小物件。
十三年后,物归原主。怀念比经过长。
喻宵没回答,背着包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只留下顾停云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空荡的客厅里。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喻宵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他拔足狂奔下楼,在夏日的晨风里以毕生最快的速度飞跑着穿过一整条小巷,仿佛年少时不知疲倦地追逐蜻蜓与晚霞,耳旁风声响彻,他的泪水跟汗水一起淌下来,喉头涌上满腔拖延太久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阵车轮带起的烟尘弥漫过后,他再也看不见离人的身影。
他靠在巷子口结满蛛网的墙上,又哭又笑。
“顾停云,你这个傻逼。”他骂道。
他终于还是做了一件他活了三十年来最后悔的事。
至亲还在,旧情也已了断。
但他错过了对的人。那个人的前路有万千的风景,其中没有他。
第39章 暮色
孟夏的高原上,苍天烈日,山峦绵亘。
雅鲁藏布江下游的小旅馆刚刚迎接了一队来自遥远南方的旅客,一行十几人,扛着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带着满身风尘从松林口来到这里歇脚,住满了整一层楼。
喻宵遍行千山万水,还从未见过这般绵延无止境的绿。一路走来,除却瀑布和雪坡,任何地方都是满眼繁茂的Cao木,近处是青色,远处因笼罩在雾霭中而呈现出朦胧的黛色,澹冶如笑,苍翠欲滴。
年少时在书册上偶然瞥见的、之后屡屡出现在他梦中的景象,终于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
他没有一天不在向往这个地方,却始终未能成行。分明是迢遥的异乡,他却冥冥中将它当做了归宿,惦念越久,就越是近乡情怯,担心那并非他的原乡,或它不愿接纳他这个游子,又怕自己抵达之后便消弭了继续前行的念想,驻留得太久,连对这梦中的青山碧水都生出厌恶来,从此再没有归处,只有途经。
从轻薄如纱的云雾中穿行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漫山遍野的青苍像一个襁褓,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山头风过的时候,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他放下行李,坐在窗边,凉爽的山风扑面而来,伸手仿佛就能揽住白云。他在红尘里,也在红尘外。连是否活着都不再重要。
高原上的风呼啸而过的时候,悲伤都只敢停留一秒。
他闭上眼睛,听溪水淙淙和鸟鸣啁啾,心头萦绕的愁绪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面容终于如烟霞般消散而去。
“组长,出去走走?”同室的小陈在他身后招呼了一声。
“嗯,走。”他应了一声,微微勾起嘴角,站起身向房门走。
“不带单反了?”小陈在身后问。
“在充电。”喻宵背对着他,向他晃了晃手机,“随便拍拍。”
“我的也没电了。”小陈也拿着手机跟了上来,愉快地说,“没事,有的是时间好好拍,先出去溜达一圈再说。”
他们从派镇出发,经过松林口来到拉格,下一站就是传说中险象环生的多雄拉山。已经跋涉过的那段路途虽然艰辛,但算不上凶险,真正难走的是前面的路。加入到纪录片拍摄组的人无一不是自愿,来之前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多数人还是抱着乐观的心态,认为灾祸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路走来心情也算轻快。
五六月是多雄拉山上积雪正厚的时节,喻宵没法不去考虑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就是葬身雪山。对一个人来说,如果“生”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么“死”也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值得恐惧的事。
喻宵并不惧怕死亡,因而他此时的心情也相当敞亮。尽管这种敞亮跟小陈的敞亮不是同一种。
两人出了旅馆,头顶是湛蓝如洗的苍穹,云山雾海触手可及,空茫缥缈,宛如帝乡。常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很少与不事雕琢的自然这般亲近过。
从上飞机开始,喻宵就几乎没有碰过手机。他困倦得很,在来的路上睡了很久,做了一个绵长但记不清内容的梦,醒来之后就发现他已经来到了晴空万里的拉萨。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大好艳阳天,似乎预示着他们这一行会邂逅许多旖旎好风光。
喻宵跟小陈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随手拍照。小陈习惯了喻宵的寡言,便自觉地不怎么跟他交谈,倒也不尴尬,反而自在。
走了一路,离旅馆已经有一段距离,两人便开始折返。走在临近目的地的小径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开始翻看刚刚拍下的照片。
喻宵以前拍的照片都备份在电脑和移动硬盘里,手机里照片不多,只有寥寥几十张,加上今天拍的才堪堪凑满一百。
他一张一张地往前翻看,山光水色都看尽之后,一张与此地风景无涉的照片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某一天黄昏时的景象。天上飘着小雨,夹了点r_ou_眼几乎不可见的雪絮,悄然无声地落在石板路上。一人正从巷子口气定神闲地踏雨而来,脸庞微仰,似乎正在盯着楼上的某扇窗户看,面貌清俊,眉目温柔,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那笑里似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化开来。
那是喻宵发烧那天偷偷拍的归家的顾停云。
顾停云。这名字如同一个咒语。
喻宵手一颤,手机差点滑下去。他停下脚步,定在原地不动了。
小陈转头疑惑地看他,“组长,怎么了?”
喻宵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往下垮了垮。
“没事,走吧。”
他跟上去,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夕照笼罩四围的层峦叠嶂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生起,顺着脚踝一路攀升到心脏,刚才的平静和快意都被它排挤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苍茫,如同此时向晚的天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尾音略微颤抖。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很乐意永远地长眠在这片伟岸的大地上。
他害怕的是,在某一瞬间,他惊觉这里不可能是他漂泊一生终须回归的原乡。
这一瞬间就在刚刚发生了。
他的原乡不在这里,也不在他毅然决然远离的南方城市。本无原乡。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解求之不得的苦。所以他不畏惧死亡。
想穿这一点的时候,他恍然看到夜色如硕大的钟罩般压了下来,把他囚困在这一片陌生的高原上,四周一片漆黑,他只能看到一颗很小的、银白色的星星,高悬在寂寥的夜空上。
顾停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过日子了。房子不大,他一个人住也刚好,但他偏偏就是觉得它的主人应该是两位,否则就显得很空旷。
上班前、下班后,他应该都能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一个人才对。否则吃饭、洗澡、看电视、睡觉,好像都不对。日子过得不像日子,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今天是喻宵离开的第三天。他已经把喻宵临走前给他的U盘里的东西看了数不清多少遍。
那是一个三分钟的短视频,主角是他。他骑车穿过梧桐大道、他在夕阳下回头茫然地看向镜头、他拿着话筒尴尬地笑、他抱着书慢慢地走远。镜头下的自己看一遍或许有趣味,但看多之后便腻了。然而每当他猜想喻宵制作这个视频的心境时,每一帧都好像只剩下了喻宵专注地盯着屏幕的样子、微微皱眉的样子、秘密被人知晓时坐立不安的样子,没有他自己,没有夕阳,没有梧桐叶。
而背景音乐的每一句歌词,似乎都在预言着一个美丽而终究不得圆满的故事。
“落叶秋,风隐忧,吹散蝉儿吱吱不休。望天空,云依旧,我深知你从未停留。”
“黄桷树,樟子松,忽而旋落招引秋虫。旧藤席,起鼾声,一场秋雨搁置了梦。”
“时间碾过夏末,风起云涌,一晃时光已入秋。你已不再是我梦寐以求,该是我另一种拥有。”[1]
他看完这个视频的时候,忽然明白,喻宵是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喻宵把所有能够当做两人相识一场的纪念的东西都留给了他,自己什么也没留下,如他所愿,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走。
沉香手串负载的是他们从年少初遇到经年后重逢期间的十二年时光,以顾停云为主角的短视频是他们成为室友后共度过一年的物证。然而这两件东西看起来都只跟顾停云有关,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寂寞地置身事外。
那位主角把所有怀念的东西都抛在了身后,包括一生仅此一次的、矢志不渝的、他误以为一厢情愿的恋慕。
顾停云身边只剩下了一件东西,能够让他在想起喻宵的时候,不至于觉得太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