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是巧,这也是一张当事人不知其存在的照片。老门东的夕阳下,镜头里的人因顾停云的一句玩笑话而笑弯了眼,那是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爽朗快乐,活泼生动,遗憾的是拍摄者的抓拍技术太差,让这张千金难求的笑颜模糊在了镜头下,只能大致辨认出他的五官。
暮色柔和,余晖如霰。景中人是心上人。
那是一张很清雅很好看的脸,属于一个安静而温柔的男人,只不过他的这份温柔太不着痕迹,以至于顾停云在遥远的千里外思念起他的时候,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句他说过的温存话。
他们两人之间,一点相爱过的痕迹都没有。因为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憾然收场。
这一天夜里,顾停云如何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起身,独坐在灯下,翻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开始信马由缰地写字。
2017年5月14日。
他写下第一行字。
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半,我睡不着,跟远在千里外的喻先生随便说几句话。
喻先生,今年是我行走人间的第二十九个年头。这二十九年里,我有过两件很后悔的事。一是与至亲相龃龉,二是一度所托非人。所幸这两件现今已云淡风轻,不足为道。
但后来又有了第三件。这一件,我恐怕永远也不能释怀。
你带着行囊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拉住你,告诉你我同样执着于你,我早就愿意与你相守,我不希望你离去。
这就是那第三件。
你不要奇怪我用“同样”这个词。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说我厚脸皮也好,妄想症也罢,我就是知道你喜欢我。
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勉强自己去试着接受你。是我一再退避,才让你言不由衷。
但是阿宵,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你的。
我要是知道我现在会这么喜欢你,恨不得那一年在便利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向你表白。
我迟钝且愚笨。我自私且懦弱。我迟到了十三年。我喜欢你,坦诚而热烈,只是如今看来,已经不合时宜。我错过你。
你还会回来吗?
我在家里等你回来。祝平安。
他合上本子,拿起手机,发出去一条短信,写的是日记的最后三个字。
一直等了整整两天,也没有收到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凡明《知秋》。
第40章 惊雷
爬雪山的前一夜,喻宵被同事拉着喝了几杯酒,头昏脑涨,回到房间之后刚沾到床,就枕着拉格潺潺的溪水声进入了梦乡。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在檐下织成了帘。雨滴如珍珠般散落一地,无声地飞溅开来。
风从山顶呼啸而过。小径上繁盛的红薯藤叶掩映着小小的拉格旅馆,里面安睡着即将踏上险途的人们。
刚入睡没多久,窗外一道炸雷劈响,同室的两人都被惊醒了过来。喻宵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竟条件反s_h_è 般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似乎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环顾四周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干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转起了圈。
小陈看到喻宵这副反常的样子,心生疑窦,从床上坐起来,试探着唤了一声:“组长?”
喻宵闻言站住了,定定地看向他。窗帘没有拉,借着屋外的微光,小陈看到喻宵脸色煞白,表情惊惶,上下嘴唇皮微微颤抖着,抬起一只脚要往他这边跨,还没落地就又收了回去,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那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被魇住了,神思还没回到身体里来。
他担心地问道:“组长,你怎么了?”
喻宵往后退了几步,撞在床沿上,失了重心,向后倒去。触及到床榻的时候,忽然把自己整个人卷进了被子里去,连脑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小陈依稀看到那一团被子在微微地颤抖。
莫非小时候被雷声吓过,留下了心理y-in影,理智又被酒精洗劫了去,所以现在才会有这一系列的异常举动?
他暗自思忖着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喻宵床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那团被子,轻声说:“组长,没事了,雷劈不到我们的。”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触碰似乎让喻宵惊吓更甚,抖得更厉害了。
小陈慌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被子总算不抖了。喻宵从被子里探出一个汗津津的头,小陈凑近一看,愣住了。
他就说不该强行灌组长酒的!现在可好,被一道雷吓哭了。
他非常自觉地竖三指对天起誓:“组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喻宵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凑近一些,问:“啊?你说什么?”
“别走。”他听到喻宵呆愣愣地说,“别……走。”
喻宵眼睛盯着空气,显然不是在跟他说话。小陈正愁该怎么安抚喻宵,在原地苦恼地踱了没几步,就看到喻宵忽然又躺平在了床上,不动弹了,接着阒寂的夜里便响起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
雷声已经平息了下去。窗外只剩下夜雨潺潺,听来反而更加安详。
小陈松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床上,重新进入睡眠。
喻宵跌进了一个梦里。
梦里也是雨夜。他独自站在一个幽暗逼仄的屋子里,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的靠近。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紧接着粗暴的敲门声响起,门被外面的人拍得震颤起来,本就有些松动的铰链在剧烈的撞击下摇摇欲坠。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小心地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出现在门缝里,充斥着酒意和暴戾,锋利如淬了毒的刀子般,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的人推开了门,东倒西歪地走进来。他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梦,但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甚至能闻到来人身上刺鼻的酒气,冲得他几欲作呕。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男人醉得厉害,似乎根本看不到屋子里有人,横冲直撞地往前走,差点整个人砸到少年身上。他伸手拽开了跟前的“障碍物”,随手把他甩到了一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后,他听到一丝细微的哭泣。
他定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红着眼,瞪着被他甩到地上的养子,嘴角抽了抽,哑着嗓子道:“不准哭。”
喻宵揉了揉撞疼的膝盖,双眼噙着泪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我说了不准哭!”男人像是被触了逆鳞一般,忽然暴怒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揪起喻宵的衣领,把瘦弱的少年提了起来,再把他重重地摔到沙发上,“在外面没一个人给我好脸色,回家还要……”他打了个酒嗝,继续恶狠狠地说道,“对着你这张苦瓜脸!”
“那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喻宵说。
男人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喻宵咬了咬牙,重复了一遍,“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就不用……看到我了。”
“你什么意思?”男人紧紧盯着他,“你也觉得我没用是么?你也不愿意跟我呆在一起是么?我让你丢人了?我这样子让你丢人了?”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次酗酒回家之后都神志不清、颠三倒四,唯独这一番话他说得最利索,反反复复扎在喻宵心上,伤口刚刚愈合便立即补上一刀,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窗外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下一刻,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了男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住在孤儿院的时候,喻宵见过无数面容冷漠的人,但从未被人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喝醉的养父,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养父的脸上出现如此狰狞的表情。
一声惊呼还卡在嗓子眼没喊出去,硕大的拳头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场雷雨成了喻宵挥之不去的噩梦,在经年之后,依然频频跑出来扰他心神。
从那一天起,酗酒后的殴打成了家常便饭。他求援无门,只得自救,还不了手,只好逃窜,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逃出家门,在无数个雨夜里彷徨在黑暗而冷清的街头。
再往前推几年,这样的雨夜里,他是会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拥在温暖的怀里安然入睡的。
这个男人在他十岁那年笑着给了他一整袋糖果,还有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家。在那之后,又给了他在过去十年里都未曾得到过的关爱与呵护。他一度以为,养父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永远的归宿。
如今这世界上唯一温柔待他的人,终于也不复存在了。
从呱呱坠地到风华正茂的十六岁,世界暗昧一笑,用冰冷的口吻告诉他,他生来应当被抛弃、他得到的温暖都是昙花一现、他依赖的人迟早会背弃他、他的栖身之所终究会驱逐他。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十六岁的这一年,目睹了最亲近的人的死亡。
养父去世的那一天,罕见地没有喝酒,清醒且温和,让喻宵回想起了短暂而温馨的童年时光。他天真地奢望这片刻的安宁能够长久地延续下去,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医院。
“我今天早点回来,给你带麦当劳吃。”
那是他的养父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那一天的养父是不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的惦念,要利用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再给他留下一点温柔。
然而这份温柔他并没能来得及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