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仲子逾我墙 by 茶杯【完结】(2)

2019-01-26  作者|标签:茶杯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穿上青布鞋,把窗撑上。冷风夹着水汽挤进屋来。南方冬天不烧炕头,这股子湿冷的劲头够人受。
去厨房,用几张草纸斗着灶里昨晚留下的火头。塞上柴。雨再下个几天,柴房的干柴也该用光了。不好办呐。
锅里剩的冷饭兑了水煮上。旁边的锅里烧水。墙角小缸里半个月前腌的萝卜条有点口淡,长筷子夹出一小碟来,搁到灶边。
这才用瓢舀了灶上烧得半温的水,青盐擦牙,绞块热手巾抹脸。
鞋袜系紧,中衣外面套一件青布棉袍子。浆洗得挺括括的领口,在脖颈子那理顺溜了,跺跺脚。抓起门后面的笤帚,去扫佛堂。
说是佛堂,从东墙走到西墙九步不满。扫来扫去,不过是秋天几片落叶,春天风刮进地砖缝里薄薄一层浮灰。
今儿扫了明儿就能躲个懒,至于后天扫不扫,其实也不打紧。
佛堂里拱着尊黑不溜秋的木雕观音。大概是观音吧,反正看着像。
横竖也没什么香火,只供一盏清水。早上扫完地,把盏里昨天的陈水倒进廊下的花盆里,再从院子的大水缸里换一盏新水供回去。用只铜筷子敲声响,就全当是寺里的早课。
下雨天自然免掉这麻烦劲。廊下七七八八的花盆里,早汪满了水,哪还差这一口。
锅里的粥滚烂,天已经大亮。这才去方丈,喊师傅起床。
“师傅。。。该起了。。。不早了。。。”
大概要等半柱香,房里头才会慢慢有个半死不活的咳嗽声传出来。
“咳咳。。。咳咳。。。”
“师傅。。。粥好了。。。洗洗该吃早饭了。。。”
“咳咳。。。知道了。。。咳咳。。。”
村子不大,寺自然也就不大。
佛堂墙后面的院子围了大半圈栅栏,种点菜,还有个鸡窝里面三只母鸡。平时下的蛋攒了,去镇上换点嚼用,全靠村子里婚丧嫁娶念经法事的几吊子钱,师徒俩的日常开支也难维持。等到了过年,三只母鸡里会宰一只来开荤,好歹一年到头。
师傅本也是村里的人,还讨过老婆。原来村里的和尚死了,师傅就从个泥瓦匠改行当了和尚,带着老婆在寺里住。过几年老婆死了。又过几年在寺门口捡到了我。
师傅是和尚,我跟着他住,自然也是和尚。
村里张家长李家短,我不是很忙,东游西荡的时候总能听到些。比如刘家当年小女儿尚未出阁,就十月怀胎生下了个娃儿,也没落个好结果,本该做娘的难产死了。家里为了避人,趁夜把孩子放在寺门口。诸如此类。
说来说去说的人多了,就不算什么秘密。反正你不说穿我不说穿,村里几十口人大家过安生日子。
刘家奶奶五十多岁,精干干的人,逢年过节都送一套和我差不多身量的新衣衫鞋袜来寺里,衣服里十有八九还塞着块碎银子,她也不多说,连口茶也不喝,东西放下了就走。
没什么要紧的。我一个小和尚么。
村里的房子,顶好的算寺里的。一溜青砖黑瓦,下雨天还不漏雨。听说原本也不是这样。但自从师傅当了家,攒点闲钱把房子拾掇拾掇,怎么看都比别人家挺括些——师傅以前是做泥瓦匠的,到底不一样。
扯远了。
吃完早饭涮了碗,我去后院割了把韭菜。鸡笼里掏出三个蛋,放两个进厨房顶上悬着的篮子里,过些日子去镇上换钱。留一个下来,中午吃韭菜炒鸡蛋。
师傅戴了斗笠在院子里挑水。雨水扑扑簌簌的从斗笠上滚到他衣服上。井在院子里,虽不要走远路,但每天上午师傅挑出一缸来搁着,一则降降土,二则,我身量不高,去井边总归不好。
师傅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抽烟发呆,就打一缸水的活要忙。当和尚其实挺好,能讨老婆能吃肉,运气好了还有个杂役给伺候。难怪村里只有一个和尚,要多了那还了得。
接下来就无事可做,下雨天也不能出门闲逛。
我笼着手坐在佛堂门槛上,看屋檐滚下来的雨水砸在花盆里溅起一圈的水花。刘家奶奶去年给做的棉袍子塞足了棉花,看上去板砸,其实暖和得紧。
师傅躲在屋里抽烟,咂嘴跺脚的。
花盆里的花花草草,是我养的。最外边一盆是大蒜,掐一把切碎了炒鸡蛋炒饭,那是顶香的。
也有好花。比如面前这盆腊梅。盆小肥少,它隔一年才开一次花。中间一年憋屈着,光秃秃的枯枝子。比如今年就是。。。
如果不是敲门声,我猜中饭之前歪在门槛上还能睡个一觉。
“开门开门!”院门被敲得山响,破锣嗓子好像是村长的声音,“开门!”
“阿生,去开门。”师傅在屋子里吼我。
“哎哎,来了来了,”我瘪瘪嘴,站起身,边跺脚边随手抓了把檐下的雨伞,撑起伞来,往门口走,“别敲了,门要坏了。”
外面听声音好像不少人。
门刚一开,村长就往里头走,一边走还一边让,“大人,您快进来,寺里头虽小好歹干净。。。烤烤火。。。哟您小心这鸡屎。。。。那个,乡下地方。。。”
唱得这是哪一出啊?我抬头看看村长,淋得跟水猴似的。
门外四个人。各牵着一匹马。戴着斗笠穿着斗篷,面貌看不清,靴子倒是顶好的,领头的那个走进来,一脚踏在地砖上咯咯的响。
“叨扰了。”那个人路过我身边时停了停,又往佛堂走。后面的那几个也跟进来。马被牵到后院。
“阿生,愣着干什么。你师傅呢?”村长猛拽我。
“他,他屋子里抽烟呢。”我右手抓着伞,左手指了指方丈。师傅早出来了,站在屋檐底下也是一脸糊涂。
“大师傅,”村长丢了我去猛拽师傅,“佛堂里头是上面路过的大人,今儿偏下雨,要在我们村借住一天。村里想来想去就你们这儿最宽敞便宜。那啥,你给张罗张罗,好歹别出事。”
“咳咳。。。管饭管住就成了吧。。。没事,包在我身上。”师傅拿烟锅子敲敲鞋底。
“哎,是是。我刚跟我婆娘还有隔壁张婶说了,她们俩就过来帮衬着烧饭张罗。不出篓子就行了,明儿就走。”村长抹了一脸水,有点晕头转向。
“成。你小子别瞎紧张。”师傅拍了村长一巴掌。
“那那,我去凑点鱼肉果菜,再张罗点干净被褥来。大师傅您在这儿啊。”
“去吧。”师傅嘬一口烟。
村长火急火燎的跑了。
“那,师傅,刚我割的那篮韭菜还切不?。。。。不是说中午吃韭菜炒鸡蛋来着。。。。”我有点摸不到头脑,拣要紧的问他。
“。。。。你生个火盆端到佛堂去,韭菜。。。留着明天再吃。”
“恩。”
寺里少点火盆,一来南方没这习惯,二来省点柴。我拾掇了墙角一个铜盆出来,在柴房拣盆干净柴,点着火养好了,用俩抹布端着盆边,往佛堂走。
佛堂里四个人,斗笠头篷都脱了撂在屋檐下面。领头那个背着身子在看黑不溜秋观音像。
“大人,火来了。”那几个随从样的家伙见我不声不响进来,过来一个人要拦,我只得吭一声。
自然是没人搭理我的。把火盆在屋中间放下,想想往前走到佛像那儿,要取佛前水盏边的铜筷作火拨子。偏那人挡在佛像前面。
“大人,那个。。。你让下,我取东西。”我吭吧。近看他衣服是墨绿色,上面有暗金的流云花纹。值不少钱吧该。
他侧开身。“叫什么名字?”
“啊。。。我么?。。。阿生。”我取了铜筷子,折回身蹲下来拨火。木柴爆出噼啪的声响。映得脸上发烫。
“您,您烤烤火,等柴不够了就喊我来添。”我把铜筷子放到火盆边,埋着头说了句就往外走。张婶她们好像已经来了,厨房里一阵阵鱼肉香气往外冒。
“雨转成雪了么。”那人在背后隐约说到。
“将军,那明日启程是否。。。”
“不妨。。。”
饭食茶水,师傅都让我独自一人端进去再端出来。添柴也是。
我总觉着那几个人怪怪的。可师傅瞪着眼要我送进去,也不敢跟他眦牙。晚饭之后张婶已经把师傅平日住的方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换上干净被褥帐子。
“里头那人晚上住在方丈?”我一边横扫张婶单独留下来的毛豆炒鸡和焖茄子,一边问。
“。。。。嗯。”师傅也忙着划饭。
“那你睡哪儿?”
“。。。。。。我睡你房啊。”
“那我呢?!”我丢下碗抗议。
“你今晚能有地铺睡就不错了。”师傅白了我一眼,把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
“凭什么?!”
还没等师傅理顺气开口说话,厨房门就被打开了。几个随从里的一个站在外头:“两位师傅,冬夜天寒,我家主子想请二位一起说说话。”
门外积雪已经漫过脚面了。
“还请稍待片刻,我们师徒收拾一下就来。”师傅摸摸烟枪。
我起身收拾碗筷。
“你小子傻了?跟我过来。”师傅瞪我一眼。
“不是说收拾一下么?”我给他拉得跌跌撞撞。
“是收拾人。谁叫你收碗了。”师傅拉我进了我屋子,翻箱倒柜找了件水青袍子,“赶紧换上。。。。你小子衣服真不少,奶奶的,老子一件新衣服都没有。”
。。。。。。。
所谓“一起说说话”,也就是师傅陪着那男人闲扯些:村里几口人,婚丧嫁娶多少陪嫁多少彩礼,稻子一年种几熟,镇子赶集人多不多,后山哪一处的风水好。。。。
我在一边都要睡着了。
“不知堂前所供,是否是明王尊。”
“正是。佛像如此供了几百年,烟火气甚重。”
“也好。”那男人笑笑,“不动明王,不动即无伤。”
。。。。。。
什么时候可以去睡觉。。。。
“时候不早。大师傅也早歇息了吧。”
“今晚还请大人在鄙寺方丈内委屈一晚。地方虽小,东西却是干净的。”师傅起身。
“叨扰甚过。”那男人也起身。
——啊啊,终于可以睡觉了。
“在下刚才听小师傅嗓音清越,不知今夜可否劳烦小师傅为在下念些经文。此行一路多事,若有佛法真经伴眠,想来必可去去邪祟。”那男人又笑笑。
师傅的脸冷了冷,“荣幸之至。”
。。。。。。。
“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我一边忍着瞌睡,一边问他。
他早脱了外袍收拾妥当,摒去随从,优哉游哉躺在师傅的床上。我困得要死还得给他念经?!凭什么。。。。
“不拘哪一段,只捡你熟悉的念来就好。”他躺着调息了一阵,慢慢宁静下来。
雪沙沙的落在瓦上,油灯被剔得纯净,印出窗外雪色。
“那,小僧便念《金刚经》为大人去祟降魔。”千错万错,金刚经不错,“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他沉沉睡去。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抬头看他。眉眼安宁,其间似有千山万水。
掩了经卷,吹灭油灯,我慢慢从方丈内退出来。转身看屋外,雪已停歇。月亮从云间照得天地,我站在院子里,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缓缓散去。
“阿生,睡了。”师傅在我房前招招手。
“嗯。”
一夜无话。
第二天自又是一番忙乱。早饭前我去佛堂做例行早课:换一盏水,敲一声水盏。
“这花是你养的么?”那男人背着手踱到廊下。
“嗯。”我自顾自把水盏里的水挨个倒进花盆里。花盆里的雪被水溶去了些,露出黑灰的土。
“浇花种草,嗜好虽清,亦是道人魔障。”他又笑。
“。。。。。。”我不理他,用手指拈取了腊梅枝上的雪,放进盏里,便供回佛前去。
他还是笑。
饭毕。那三个随从从后院牵出马来。不用看也能知道后院那几畦菜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村长早就来候着。这会儿站在院子里搓着手不知道该上去陪笑着说话还是就一边干等着好。
四人穿了斗篷,斗笠挂在马鞍上。马被牵出门,三个随从在门外等。那男人在院子里,跟村长寒暄“叨扰甚过叨扰甚过,此地甚好此地甚好”。
师傅不说话,侧身站在我前面。
“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那男人两手把玩着一支马鞭子,转向师傅,“在下与大师座下的小师傅颇为投缘,想带回去送进大寺里好好栽培,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这怎么个话说。。。我愣了。
“阿生年纪尚小,且从未出过远门,怕是难当大人厚爱。”师傅的声音又硬又冷。
“大师也太过谦了。在下倒觉得小师傅当历练一番,方可修得正果。”那男人踢踢脚下的雪,便往外走。竟是没得商量的口气。
师傅逾拦住,门外一个随从又复进来,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阿生!”师傅低喝。
“阿生。呵,这名字到底不好。本王既是在佛前摘得的花,从今而后,你的法名,便叫莲生。”
那男人骑在马上,眉目间与昨夜所见一无二致,似有千山万水。
“跟我走罢。”
“莲生。”

第二章
四匹马出了溧水镇,驿道也宽阔起来,听那些随从停下来歇息时的交谈里,再走不到十里地就是金陵。
我开始有点慌了。
往日只有镇上有大集时,我才换了草鞋,带上一篮子鸡蛋赶七里路,去集上卖了鸡蛋,再换点油盐草纸。
城里我一个人不敢去,师傅也懒怠走那么远路。都说城里好,要我说,大概也好不过咱们溧水镇的大集,那么那么多人,鞋都能挤掉了我的,街边好些卖糖人肉包。
“给。吃罢。”在驿道边的茶摊打尖,一个随从递给我一肉包。显见得就不如集上包子的面发得宣软。
“和尚也吃荤么。”旁边另一个小声嘀咕。
递给我肉包的那家伙横了他一眼,也就不吱声了。
我吃了俩包子。还想吃一个但不大好意思。
茶摊人不多,再过几里地就是城里,这道口的东西自然贵些。能不歇息的,都赶紧着往城里去,哪里会在这里停下来喝口茶。
雪停之后,日光清朗。驿道两边的槐树上积了厚厚的雪,有车马路过,震下来扑扑簌簌落在地上。
赶路的人和马,脚踝上都密密匝匝绑了一圈稻草,雪浸不进去。我还穿着在家的圆口青布棉鞋。一路虽然都坐在马上,下马上马一番折腾,也湿了鞋底,冰冷冰冷的。
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包裹,只来得及包了一套里外替换的衣服,一双软鞋。临走师傅硬塞给我一顶棉布帽子。好在有这东西,不然一路过来耳朵不冻掉了我。
和尚又没有头发。。。
“走罢。下午就该到城里了。”另坐一桌的那男人站起身,掸掸袍子。
“将军,进了城是直接回府,还是先去趟都督府?”
“没什么要紧事,明天再去。直接回府好了。”
“大人,这个小师傅如何安置?”
“天冷得很。先在府里学几天规矩,再送寺里罢。寺里新到的沙弥不少。既然是我保举的人,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是。”
我跟着站起身。那男人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一把揽了我的肩。“不如。。。委屈小师傅与在下同骑,如何?”
“。。。那个。。。”我回头看了眼桌上,“咱们要的包子。。。没吃完。。。”
他明显一愣,“哈,杨简,再拿一个给他。走罢。”
——原来早上一路骑马带我、递给我包子吃的那人叫杨简。感觉人不错。。。。
忙不迭又接过一只包子,刚啃一口,就被连人带包裹一把拉到马上。这人哪来这么大力气,疼死我了。转过脸刚要瞪他,马已经蹿出一箭多远。
咳咳。。。。
包子噎死我了。

等挨到下马的时候,我已然给颠得七荤八素。大概中途过了一道城门,又过了一道城门,天晓得,鬼知道。
我早摸不到北了。
在一个大门前停了停,勉强抬头,雪地里映得门上匾额闪亮。“崇山侯府”。没来及看第二眼,马就转到巷子尽头的角门,从那里拐进高墙。
墙里一个小院,早有五六个人躬着身子站了一溜。领头那个年纪大些的老头上来拽了马嚼头,剩下的那些齐齐打了个千。
“恭迎将军回府。”
那男人下马,我一下子失了依靠,正不得劲,也给他一把拉了下来。
“管事,把这小和尚拾掇拾掇,明天让周先生给教他规矩。”他说着话,早前呼后拥出了小院,不知道哪儿去了。靴子踏在地砖上咯咯的响。
“是。”
老头儿吩咐旁边几个小厮牵了马去。那个叫杨简的家伙,还站在院子里,低声跟老头嘀咕几句,又看了我几眼,才转身走开。
“莲生小师傅,”那老头往我这走了几步。
“。。。。。。。”
“莲生师傅。”这是,喊我呢?。。。。对了,那男人让我从今儿起叫莲生来着,都忘了。
“嗯。。。。”
“莲生师傅,跟我来。”那老头松了口气,大有庆幸我不是个傻子的神情,挥挥手让我跟他走。
东拐一道西拐一道。敢情刚才那个比咱们寺还大的院子就是一门房。。。。什么世道。。。。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揣满一肚子斋饭,在热水里涮过两浇,换了一身水青色僧袍。带来的衣服鞋袜给扔在房间角落的柜子里。一个年纪比我大些的小厮趁我涮澡的功夫,在一边准备了一套衣物,收拾好铺盖。
接下来,干啥好?
我笼着手坐在椅子里发呆。这间大概是厢房,外头还有个院子,花花草草倒比我那几盆种得好了不少。
屋里没烧火盆,但暖和得紧,热气一阵一阵从地底下往外钻。大概这就叫“地龙”,师傅说北方人爱烧这玩意冬天里取暖。真会享福。
师傅他今晚,吃谁给烧的饭?寺里柴也不多了,等天好得时,再劈点才够用。我把右手从袖笼里抽出来,摸着光头叹口气。几天没剃,头上早冒了星星点点的绒发。刚才也趁便剃了个干净。
那男人什么时候会放我回去?可回去的路我自己个儿也不认得。不好办呐。
高墙大院,风声小了许多。大概屋里暖和,房檐上没有积雪,雪化的水滴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
该睡了,折腾一整天腰酸背疼。
“莲生师傅。”有人叩门。听嗓音是刚才那个小厮。
跳下椅子去开门,“小哥,什么事?”
“莲生师傅,将军那里喊您过去。”他弯弯腰,露出头顶上一个旋儿。一身齐整青衫。
“这么晚。。。。”我皱眉,“就说我已经睡了。”真麻烦,那人。
“您。。。您这样,小的不好回话。您走一趟吧,是管事大爷特意差人来叫的。不去的话,不合府里规矩。。。”
“那,有没说什么事?”我挠挠头。
“没说,只喊您过去。”这小哥侧侧身子,手上还提了盏灯笼。
我有点不好意思,走出房来。在村里,大人小孩虽然见我是出家人,说话客气些,倒也没这样的。“那劳小哥你带路罢。我去就是。”
他替我关上房门,“莲生师傅,喊我小陈就是。”灯笼里一支烛火昏昏黄黄的光。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小陈在间花厅前止了步子。“莲生师傅,将军就在里头,我不能进去,路您自己进去便认识了。”
“有劳。”
花厅的门扇后,是座垂花门。我不识得上面的花样,只是青绿琉璃点得檐口玲珑滴水,灯火下甚是漂亮。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一路画梁下都悬了灯盏,顶头是七开间的大屋子。在这里面么?
推开门进去。被门槛绊了一跤。。。
赶忙爬起来。这一身衣服料子看上去不起眼,精巧细密,跟我自己的衣服比起来可禁不起糟蹋。
迎面从屋里几个姑娘过来,有轻笑窃语声。从我身后出去,又把门关好。
我回头看看她们,大约是说书里常讲的,有钱公子哥的丫鬟?要不,三妻四妾?
这这。。。
“进来吧,”东首的帘子后面,传来那男人的声音,“莲生。”
有点进退不得。这会儿早晚的功夫,巴巴喊我来干什么?
一步三蹭挑了帘子进去,里间又比外头更暖和。屋当中好大一个紫铜熏笼,上面半搭着件衣服。师傅说起过,烧地龙的屋子里大多干燥得要冒火,这屋里窗下的几盆茶花,反倒正开得水嫩欲滴。
东张西望了会儿,才看到歪在暖榻上看书的那家伙。
“那个。。。参见大人。”是该这么说吧?
“坐。”他翻了页书,随手指指暖榻边的一个绣墩子。
那绣墩子离我站的地界儿,好说几丈远,离他那榻是近得很。走过去坐下了,还是不知道干什么来的。
一时无话。熏笼里燃着的香木偶尔会发出噼啪的声音。
好困。
“多大了?”他忽然问。还是不看我,一手拿着书,一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开春十六岁。”
“沙弥戒受过了?”
“嗯。前年秋天,师傅就给我受戒了。”
“那怎么你们县里调不出你的度牒?”
“度牒啊。。。师傅说,等过几年我满二十岁了去县里大寺受比丘戒,再一并领了度牒。跑两趟麻烦。。。反正小地方,也不拘这些东西。。。”
“怎么没烫戒疤?”他丢下书探过身来,盯着我的光头看。似笑非笑。
“那个啊。。。师傅说疼得很。。。问我愿不愿意烫,后来,后来就算了。。。反正村子小,寺也小。。。没有城里大寺庙那么多讲究的。。。”
“呵。。。”他嘴角一勾,还是笑开,“有点麻烦了啊。”面上倒没有丁点儿觉得麻烦的神情。
“麻烦?。。。”我摸摸头。
“还得寻个依止师,再给你受一次沙弥戒,你说麻不麻烦,莲生。”
“再受一次?”
“还得烫戒疤。”
“烫戒疤?。。。”
“将来我要保举你做鸡鸣寺的住持。这戒疤自然不能烫少了,好说也要烫九个。会很疼的。将来你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还要再烫三个。满十二个戒疤,说起来,你这光头,有点嫌小啊。”
“啊?。。。”
“做城里大寺的住持,喜欢么?”他面上有恶劣的笑容一闪而过。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我晕晕乎乎的出了屋子,在花厅门口小陈接了我。回厢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从见到这家伙开始,简直是,噩梦一场。
次日起来,小陈给我打了热水,绞了手巾。青盐也是上好的,一点不涩口。
在屋里一个人慢慢喝了清粥,搭着酱菜,还有香菇菜包和甜豆包。吃完了擦擦嘴,小陈又赶紧倒上热茶来放在手边。
总觉得不是滋味。
我想回去。好没意思。
歇了会儿想到处逛逛,小陈忙忙的过来,“莲生师傅,周先生已经到了小书房了。您收拾收拾,也赶紧过去罢。”
——这又。。。。唱的哪一出?
过了昨晚,我总算明白过来,“已然被一个朝廷官员心血来潮的诱拐兼软禁,且毫无反抗余地”的事实。没什么精神去好奇,“小陈,带路罢。”
一个人在这儿,哪有什么可收拾的。

第三章
明洪武十八年。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奉上谕,修明孝陵大成。洪武帝甚喜,封其为崇山侯。赐万户。
是年秋,帝命其重建玄武湖台城畔同泰寺。隔年秋,李新率上千民工,在同泰寺原址建起殿堂、楼阁、亭室房宇三十余座,占地一百余亩。帝亲题匾为,鸡鸣寺。
快到冬至,天黑得越发早。每天晌午去小书房,那个姓周的干瘪老头,拈着胡子给我说五戒十戒菩提心。
午饭后就可自便。横竖无事,便抄些经文打发时间。小书房里很多书,经文也多。在家里不曾背熟的经,这些日子下来,虽不至于滚瓜烂熟,要诵于人听,是没什么问题了。
雪早就化了干净。南方湿气大,雪不容易下。有时积了几天的阴霾,雪珠子在半空就化成了雨水。
又被那男人招去几次,念几段经文,或者听他说些没着没落的话。
那男人——没几天小陈也把东家长李家短讲了个清楚明白。这个从寺里硬把我带出来的男人,叫李新。官至中军都督府佥事,崇山侯。前年皇上让他重修同泰寺,今年秋天刚刚完工。皇上让改名,叫鸡鸣寺。
改名字,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全凭一人作主。就好像我本叫作阿生,只因为佛前所供一盏雪水,便被这叫作李新的家伙,改做了莲生。开春之后,就要被他送进寺里,再受一次沙弥戒。
也没什么,其实我无所谓。一个小和尚,既然生来无姓。所谓名字,不过就是个名字罢了。
只是小陈每天“莲生师傅莲生师傅”,喊得我头痛。
“喊我阿生就是了。”我拽他。
“奴才哪敢。”他笑,给我杯子里续水。
“那莲生也行啊。”我不依不挠,“小陈,你看,你还比我大一岁呢。师傅师傅的,喊得太别扭了。”
“您是出家人。将军也看重您,奴才自当小心伺候。”他看看我,话说得恭敬,眼神里倒有些孩子气的脱跳清澈。
晚上无事的时候会念点经文。
说起来,比起金刚经来,其实我更喜欢《楞伽经》。念得也更顺溜。以前在村子里,时常被相邻喊去念段经,去去祟什么的。除非那家特意指出什么经,我大都念《楞伽经》。
不为什么,大概我这脑袋,和六祖慧能《金刚经》的顿悟之道,实在不甚投缘。
“如是我闻。。。。”
“佛住南海滨楞伽山顶。。。”
“引同闻众证信。。。”
某夜屋外月光甚好。窗棱上糊的是厚密的两层宣纸。映出窗外人影,我停了停。
“小陈?你在外面?”
“呵。。。莲生莲生,何谓楞伽?”他伸手推门,影子在地上拉了老长,“佛曰,不可往也。既不可往,念来何用?”
“大人。。。”我吃了一惊,李新平日虽然时常召唤我过去,但他自己并不曾来过这边厢房。何况今日他像是略有酒醉,鬓发散开,衣衫尚齐整。
“你怎会来这里?”
迎上去扶他。
“你还没答呢,莲生。既不可往,念来何用?”他勾勾嘴角,又笑起来,就着我的手却把我拉出屋子,“月色大好,何必让荧荧烛火,污了慧眼。”
他硬拉着我,在抄手游廊边坐下。今日他穿的是湖青色白毫滚边锦袍,束了玉带,像是赴宴归来。脸上有些醉意,眼神却清明,满眼里明月繁星。
“你的楞伽经,念得比金刚经好些。”他松开我的手,松了松自己袍子的领口,“初见的那夜,怎么没听你念?”
“昔日慧能上师,听金刚经里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人那日被雨雪阻了行程,无奈之下只好在村野小寺里过夜,岂不是无所住?我不念金刚经,又念什么?”我嘻嘻的笑,搓搓手。
“哈哈。”他大笑,“他日沙弥戒时,依止师若问你佛法,你也要如此作答?”
“那个么,不答就好。自谓藏拙,才合规矩。”我低了头,看脚下花泥。今夜有些不寻常。
“便是那日可以不答,今日却还是要答的,”他探过身来,伸手勾住我的下巴,呼吸声近在耳侧,“莲生,你说,我那夜既无所住,而后,又如何生了其心?”
我有点糊涂了。挣开他的手。
他眯了眼,定定看着我,又退后靠在廊柱上。
“神秀这家伙,实在是运气不大好。当日,只一句诗做得不如慧能,就只能去北方炒达摩祖师楞伽经的冷饭。哪比得上慧能这小子,在南方说金刚经说的风光无限。”
“大人慎言。”我心里发慌,想逃了这里。
他轻轻笑起来,抬头看向夜空。
“我要你做国寺的主持,莲生。”
月亮都下了东天的时候,府里寻他的人总算找来了这里。他满脸困倦,挥手止住杨简欲上前相扶的动作,慢慢起身回去。
小陈一直候在廊下,待人走尽了,才敢出来服侍我进屋。
第二天醒来,窗外淅淅沥沥的又开始下雨。我想回去。
再过十多天就是除夕。府上忙乱了不少。周先生也不大过来,只列了书单要我自己去看。
李新祖籍在濠州。听小陈说,他父母都留在老家,并没有接到金陵皇城来。每年过年,李新自回去住些日子。
小陈说完了便笑,眼里有些意思。“真不孝”——我猜他是想这么说。他在府里当差,每月三两银子,交给他娘二两半。比起李大人来,那自然是大大的孝。
“天子脚下高宅广厦,倒不如老家旧宅住得安稳。”我也笑,这么跟小陈说。
说完了,难免有些苦涩。住了一十五年的村子虽小,又岂不比这里大了千百倍。
听说李新后天就要带着家人启程往濠州去。轻车快马,十天之内必可到临濠府。家里留下杨简和管事料理。
横竖也不干我事。我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寸步也不能行。
成日里念经看书,天好的时候小陈领着我在花园里转转。府里人渐渐识得我,私下传些没边没际的话。说法力高强,天资过人,高僧转世,云云。小陈回来学舌给我听,俩人笑得滚作一团。
好在我是个和尚,若换作个姑子,岂不给说成菩萨转世,或者祸水投胎?冬夜漫漫,不嚼些是非长短,大概是不好睡的。
第二天早饭之后,李新那边差人来喊我去他的书房。有点闹心,再过一天他就要出发了,这会儿喊我,莫非也要叫我伺候着他一路回濠州?!依他的脾气,大概是干得出来的。
李新的书房其实就在花厅西边。前些日子也常被喊到这里来。听他和些清客闲聊。或者只他一个人,我给念些经。或者不用动作,坐在一边,他自看书写字,坐一两个时辰就让我回去。
我搞不懂他。不过也不打紧,两下里相处甚安。
推门进去,他正坐在梯子顶上翻书架高处的书。
“你来啦。”他看我一眼,掸掸袍子,仍旧坐着翻书。他穿的是家常淡色袍子,袖口收得紧,大概是方便写字取物的。站到他梯子边,这梯子做得也不比寻常竹梯,轻巧密实的卡在书柜上,顶上踏脚宽出许多来,显就是好坐人的。
他低着头翻手里的书,额前搭了几缕发。指缝间露出书名,大约是《营造法式》。有点旧了。
“唤我前来。。。什么事?”担心他当真要把我拐去濠州,便先开口问。
“明天我就走了。”
“嗯。。。知道。”难道真的。。。我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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