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从被窝里钻出来了。小陈想的周到,早早去厨房端了粥菜饭食来。胡乱擦把脸就往肚子里灌粥。
回去之后就能吃荤了,阿弥陀佛。一个多月吃素把我脸都吃绿了。堂堂那什么,什么崇山侯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吃完擦了嘴,抱着行李干等杨简来。
“都说了您还好多睡会儿。这么早,城门禁还没开呢。”小陈忙着收拾碗筷。
“。。。。。。我这不是怕耽误事儿么。”
“将军也是今早出发,管事的几个爷都要送将军出城。杨大哥不送出城,好歹也得送出府嘛。您别着急,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我丧气得把包裹丢床上,不如再打个盹。
“不过,您不去送送么?”
“他又没喊我去。”
“。。。。。。那您打个盹。我替您等着。”
“嗯。。。。对了,李新他,啊不是,将军他从哪个城门走?”
“将军从水西门走。濠州不是在西边么。”
“我是从南门走吧?”
“南边的路,奴才也不大晓得。杨大哥识得路就成啦,您不用担心找不到路。”小陈嘻嘻笑。
“去你的。”
天大亮之后,杨简便来了。也没多话,他从小陈手上接了我的包裹,“走罢。”
“我走啦。”拍拍小陈,“你那姻缘,包在我身上。”
“。。。。。。您路上小心。”
在门房院子里,马已经备好了。杨简先把我托上马,自己才翻身上来。
“那个。。。杨大哥。。。”
“有东西忘记带了?”总的来说,杨简不是个多话的人。
“不是。。。待会儿在城里要路过卤菜店。。。你能停一下么?我想买几只烧鸭带回去。。。。”小陈昨晚还是去账房支了银子来,不花白不花,哈。
“。。。。。。。。”
“成不?”
“。。。。。。。您早些吩咐,叫厨房预备了,不比外头卖的干净。”
“你们不是不让我吃荤么。还会肯给我带烧鸭走?”
“。。。知道了。”杨简很无奈的样子,一手把我的棉帽往下按了按,一手抓紧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子,轻轻巧巧拐出巷子,“您可坐稳了。。。。”
“哪一家的烧鸭烤得最香?”
“我带您去就是。。。别老是回头说话。。。”
买了四只烧鸭,荷叶包好用麻绳挂在马鞍后面。路上那个香。一直香到村里。
村里还是老样子。就像我只是出去混玩了一整天,用袖子擦擦脸,要回去了一样。
等见了师傅,要挨骂的吧。饭没烧,柴没劈,衣服没洗。估计要被烟杆子敲头,疼也疼死了。
下了马拍门,没人开。
“师傅!师傅!”中饭的点,他上哪儿去了?我看看杨简。他倒不着急,替马理理鬃毛。
听到动静,隔壁张婶从自家屋里探出头来。
“大师傅今儿去村长家念经去了,人不在。。。。哟,阿生你回来了?”待看清是我,张婶吃了一惊,“还没吃饭呢吧?大冷天的。。。。你师傅中午大概在村长家吃了,等会儿回来。你来我家吃好了。正吃着呢。”
张大叔也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抓着筷子,“阿生,进来吃饭。烧了鱼汤,热乎着呢。”
“不用不用。我们刚才在路上吃过了。”我摆摆手,又想起来,去马鞍上解下一个荷叶包,“城里刚买的烧鸭。给你们家一只。”
“大老远还从城里带烧鸭来。”张婶笑着在围裙上擦擦手,“你们家留着吃嘛。”
“买了好几只呐。这只就是带给你们的。”我比划比划,把鸭子递给张婶。
“这么想着人,阿生真有点和尚样子了。”张大叔用筷子剔剔牙。
“嘿嘿。我先去村长那儿啦。你们慢慢吃。”
张婶夫妻大概忽然看到了杨简,冲我笑笑,便回屋里去。
杨简拎着另外三个荷叶包和我的行李走过来,“给你。”
接过来,看看他。
“我得先走了。不然赶不上关城门了。”
“啊,对哦。那。。。麻烦你了,为送我跑一趟。”
“客气。”他拍拍手,翻身上马,“过完年之后我来接你回去。后会有期。”
“。。。。。。”他不说那一句,我会十分感激他。
垂头丧气的拎着三只烧鸭往村长家走,没走几步就看到师傅迎头过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他笑嘻嘻的拿杆烟锅子敲我头。
“疼,疼。。。”
“走,回家。”师傅接了我手上行李。
寺里还剩两只母鸡。柴房乱七八糟堆着柴火。米缸的米还够两人吃个七八天。除了佛堂廊下我种的大蒜蔫了,一切尚好。
“你小子,指着我离了你,就过不了日子了?”师傅又拿烟锅子敲我头。
“疼。疼啊。。。又不是我想走的。。。你敲我干什么。。。。”我都要哭了。在府里,天天头皮都被刮得锃亮,烟锅子敲起来那个清脆悦耳。
“傻小子。”总算不敲了,“自己去把房间收拾收拾,一多月没人住,灰大。”
“知道了。。。”
收拾好了,又拎着两只鸭子出门。一只送去村长家。另一只送到刘奶奶家。她开门见是我,眼圈就红了。
晚上师徒俩把剩下的一只撕了吃。满嘴满手都是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烧热水,伺候师傅烫了脚,残水泼到院子里。再打一盆,自己烫烫脚。脱了衣服堆在椅子上,躺上硬板床翻个身,床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窗外北风扯着哨子,摇得树影幢幢。
此处安心,方是吾乡。
年关将近,镇上好几场大集。今年换鸡蛋的钱,也攒了点。师傅难得和我一起赶集,买些米油,腌肉咸鱼,麻糖,炒花生,炒栗子。还有两挂两千响的鞭炮。师傅还抱了一坛酒。
村子里宗祠要念经,各家的祖宗牌位也要烧纸发愿。临了除了钱,家家还都送来些果蔬鲜肉。
小陈的姻缘,自然是没有忘记求。冲着明王尊像发愿的时候,突然想起小陈憋红的脸,差点笑出声来。
年三十那天,将就着吃完中饭,师傅就拿着菜刀蹲在院子的井边磨。泼点水,刀在青石上咯吱咯吱的响。
后院两只母鸡自然是单纯得一无所知,啄点菜叶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说起来,后院本来不是有三只鸡么。出去一趟,等回来,怎么就变成两只了。。。。。。
“哈,哈,那个,可能你栅栏没扎牢,跑了一只吧。。。哈哈。。。。。”师傅摸摸头,笑得很是无赖。
年夜饭,咸鱼腌肉老母鸡汤足足烧了三大盆,我前一天把几样新鲜蔬菜切了炒成什锦菜,用麻油拌了。
给师傅倒上酒,两人坐下来只管闷头吃。寺里过年不像人家要请客,鱼肉只管吃,不用留着剩着。
“对了,师傅。”
“嗯。”
“李新说,要给我再做一次沙弥戒。”
“李新?。。。上次那小子?”
“嗯。他说要送我去鸡鸣寺,再受一次沙弥戒。还说。。。”
“吃你的饭。不提乱七八糟事。”
“嗯。。。”
守夜快到子时,师傅用晒衣杆撑了一挂鞭炮,挂到寺门上。
村里没有打更的,和城里不一样。子时的点,是按寺里的算。我们先点了鞭炮,其他人家才会跟着放。
除夕夜没有月亮。我仰着头看树梢间深蓝色的天,忽然想起那夜,李新眼里繁星点点。
他说,莲生,莲生,你要我何处生其心。
“阿生。阿生!”回过神来时,师傅正在叫我。
“啊。。。什么?”我扭过头。
师傅看看我,拿起烟杆猛吸了几口。“阿生。。。十二岁时,你是在明王尊前剃度出家。当日虽起菩萨心,但六根未静,十戒未持。为的是,不动明王,不动即无伤。”
不动即无伤。。。
我不明白。
他把烟锅凑近鞭炮。火星在黑夜里隐约发出亮光。
随即,便是震天声响。
我以为杨简会等过完小年再来接我。尚有半个月自在日子可过。
初九那天早上有人敲门。年里不用早起,我还赖在床上。没奈何,只能穿了鞋披着衣服去开门。
“谁大早上的。。。”
门开了我就愣住。
“莲生。”李新右手牵着马缰绳,正要拍门的左手中途改道,抚住我的脸。
他笑,“真暖和。”
而后半盏茶的功夫内,所谓的“强抢民男”在我毫无反抗之下,显得有些半推半就。
师傅从屋里出来,脸色铁青。
“阿生,你记得我说的。”
“师傅。。。”
“莲生,走罢。”他在耳边说。
我忽然就泪如雨下。
第五章
杨简早接了消息,在城外长亭等着,看到我时有些吃惊。三人两骑再入崇山侯府。府里大半的家人尚在年假,小陈自然也还没回来。
李新把我丢在书房暖阁里,自己匆匆忙忙换了身袍服就要出门。
“我进宫一趟。房里的丫头一会儿上来伺候你。别乱跑。”
“。。。你有毛病。。。”我恨恨的扯帽子。
“说什么?”他又折回来。手还忙着扣领口的盘扣。
“没什么。”扭了头不看他。
听他和杨简说的几句话,好像宫里有事急传,他一个人赶回来,家眷留在濠州等过完小年再动身。
说他有毛病还不承认。既然急着赶路,又绕到村里把我硬拐出来。那什么,早饭中饭都没给吃。。。
书房后面的暖阁,平日李新偶尔在这边午休。问他怎么不让我住原本的厢房。他说年内人手少,厢房又没什么人住。冬天干燥,灯烛明火的怕有个不小心,不如就近一处住了便宜。
歪理。
他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两个姑娘,啊不是,就有两个姐姐,端盆热水,还有各色饭食,进了暖阁来。
“奴婢们先伺候莲生师傅擦了脸,用完饭,再准备热水净身更衣,可好?”俩人横竖不是跟我商量的意思,一边说话就一边绞了热手巾递到手边来。桌上饭菜布好。
“那,那个。。。我,自己,自己来。。。”赶紧用手巾捂住脸,从脖子到耳朵背后蹭蹭的往头顶冒热气。
——比村里梅香姐妹俩还好看。。。手巾都是香的。。。。
怎么办怎么办。。。。
她们俩候在旁边。一顿饭有肉有鱼,反倒吃得我老不自在。
一个叫明月,一个叫清风。这不是小道士才会给起的名字么。李新果然有毛病。
好在吃完饭收拾好,准备了换洗衣服,打满热水,她们就掩了门退出去。不然这澡是没法洗了。
四大皆空四大皆空。。。。
李新快到晚饭的点才回来。一沓文书扔到案上,自己就倒进暖榻里,满脸倦容。说到底,凭他怎么胡闹,也是快马加鞭赶了几百里路,连口水也没喝就进宫办差。
明月和清风不声不响的端了热水上来,给他拉靴子,擦脸。倒了热茶。
清风往紫铜熏笼里添上凝神的香木。明月把一件淡紫的袍子半搭在熏笼罩上。两个人就一起退下去。
外头天已经黑了,点上灯。我坐在暖榻另一头,本是在看书。他回来也不说话,我便继续看书。
他的呼吸声浅而长,像是睡了。房里偶尔有我翻书的声音。
“莲生。。。”
“恩。”醒了?我放下书。
“等开春,礼部要开考,挑选些僧人送到藩王们的身边去。”他翻个身,两手枕到头下面,看着天花板。
“你急着回来是为这个?”
“呵呵,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无非如此。”他笑笑。
“那干我什么事。。。把我也弄回来。。。”
“不是顺便可以给你找个依止师么。你师傅离不了村里,只有再寻一个。这次各省寺院的高僧都会来考试。寻个合适的不难。”
“和尚还考试。。。”我翻个白眼,“折腾人不是。”
“你啊。。。”他歪过头看我,“年里皇上和太子有过争论。后来皇上听了太子的意见,要找些高僧派去给镇守各地的藩王说经讲法。说非仁德不可服人。”
“。。。。。。”这些我便搭不上话了。
“出家人必仁德么,倒不见得。”他一只胳膊支起身子,“你这家伙就爱杀生得紧吧。”
“没,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
“还吃鱼肉,真不像话。”他探过来,“回头进了寺里,敢偷吃荤腥,寺里那起秃驴可打不死你。”
“。。。。。。我跟我师傅一门,乃,乃酒肉和尚。。。。”其实和尚不沾荤腥的规矩是明白的。但师傅没不准我这样那样的,十几年不都过来了。
“这么说起来,色,岂不是也不用戒了?”他眉梢眼角已有笑意,伸手勾住我下巴。
这才发觉上了当,拍掉他的手。“当然不是!”
“得得,也该吃饭了。一说到鱼肉,就见你咽口水。”他理理自己衣服,扬声,“明月,清风,传饭上来。”
“那个。。。”
“恩?”他停了筷子。我和他头一次一起吃饭。摆在暖榻的小几上,菜式不多,味道不错。
“你干吗给她们起名叫明月清风。。。”我夹一块蒸鳜鱼肉。
“啊,问这个。”他挑挑眉。
“是啊,说书里的小道士。。。才起这种名字。。。。”鳜鱼肉真是嫩,咸鲜软滑。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他笑起来,流氓的样子,“何等风流快活。”
眼里却有全无遮掩的落寞。
正月过完。女眷们都回府。我自回了厢房去住,李新没说什么。他忙得很,有时候三四天见不到人。那什么和尚考试,够他累的。
出了花厅就见小陈垂手候在外面。
“小陈小陈!”我跑过去。这小子,过年来一身新衣服。
“莲生师傅,嘿嘿,我接您去厢房。”他没头没脑的笑。
“你家里人都好吧?”
“好。好。嘿嘿。”
“笑什么。。。。见到我这么开心?”我拍他肩膀。奶奶的,个头比我高出不少。
“那是,嘿嘿。我娘给您做了个袖笼。我搁房里了,等会儿您试试喜不喜欢。”他咋这么乐呵?
“啊对了,你的姻缘我帮你求了,迟则一年,早则夏天之前,必有回音。”
“哈,还没跟您说呢。果真您寺里菩萨灵,我爹娘过年时候到表妹他们家提亲。姨丈他们没多说就准了!定下来秋天办事。嘿嘿。嘿嘿。”
“难怪你小子!哈哈。”我也乐了。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我们俩一路嘻嘻哈哈。是真的高兴。
日子有条不紊的过。二月中脱了棉衣,换上春秋天穿的袍子。
窗外柳树发芽,枝条在料峭春风里舒卷流长。
李新越发见到得少。听小陈打听来说,各省的高僧都到了京,住在各大寺里。清明那天开考,考场就在鸡鸣寺正佛堂。此般种种,竟有些科举士子的味道,也是稀奇。
只不过,录取之后便会送去各地藩王身边,飞黄腾达只在眼前。来考试的这些人,当真都是无欲无求的得道高僧么?
我问李新。他挑眉,“得道高僧若真这么多,地藏菩萨早就入了天堂。藩王兵权在握,多一个少一个和尚在身边,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太子仁德而已。你小子真不开窍。”
说来,他打算在这堆人里给我找个依止师?岂不是误人子弟。。。
清明那天早起有点雨。天大亮了才滴滴答答的停住。云没开,只管阴着。
小院子的青砖上隐约生些苔藓,柳树丰茂了许多。
我收拾妥当了就要去小书房,路上便遇见李新。
“今儿不用上课。我带你出去。”他挥挥手。
敢情好。我想出门转转不是一天两天了。
马往西走,慢慢成了上坡。右手边看得到城墙。
“你看。”他抬手往西指。
九层浮屠。
鸡鸣古刹。
我幻想过国寺的样子。竟不知巍峨至此。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勒马往前走,“昔日金陵四百八十寺之首,就是这鸡鸣寺。”
“那时还叫同泰寺吧。”
“恩。”
“那,为何皇上要改成这个名字?”
“这山叫鸡笼山。不过,圣意不敢妄测。其中具体缘故,我也不晓得。”
“师傅说,原本同泰寺在这里衰败多年了。”
“恩。几百年前这里是战场。蒙古鞑子在时,这里做刑场用。后来。。。”
“恩?”我回头看看他。
“前几年宰相胡惟庸的案子,牵连万人,都在这山头上斩首,血从山上流下来,染得河水失色。皇上便命我原处建寺。也有些镇邪的意思。”
“牵连万人。。。。。。。”
“你自有佛祖庇佑,怕什么。”他笑笑,夹夹马肚子继续往上走,“你可仔细了。你的依止师这会儿可就在寺里考试。”
前面便是台城。说是城,大概其实是城墙的一个烽火台。守兵见是李新,也不拦着。李新便催马从马道上了城墙顶。
马蹄踏在城砖上,嗒嗒,嗒嗒。
城墙之外,竟是接天的湖水!
风夹杂水气扑面而来,扯着城头的王旗,猎猎作响。
“当日大明十多万水师,便从这里出发,开赴鄱阳湖与陈友谅六十万军决一死战。已十万对六十万,直把陈友谅打退到鄱阳湖西岸。从那日一战起,方才有今日万里锦绣河山。”
李新伸臂揽住我。
“莲生。那日决战之前,我怕得发抖。皇上说,如尚有来日,愿与诸君以富贵相见。”
“莲生。当日诸君,你可知到今时还剩几人?”
“莲生。。。。。。。”
肩头有点滴湿意落下。
此时,洪武二十年。
第六章
一旬之后,礼部侍郎在鸡鸣寺正殿宣布考试结果的那天,李新也带着我去。受沙弥戒就在今日。他说,仪式结束之后,我便要在寺里住下来。
因为身份尚算不上沙弥。他让人给我送来的衣服也不是僧衣。一身素白锦袍,稍绣了些暗青的流云纹样。靴子也是一般颜色模样。衣物用托盘送来时,上面还搁了一串红润透亮的菩提子。
这衣服我自己不会穿。小陈帮我穿上,系好带子,拉上靴子。临了双手捧了菩提子给我。
“莲生师傅。”
“愿此去得菩提三宝。奴才不能相送了。”他伏在地上。
我有点懵。菩提子在右手指间冰凉。
“走罢,莲生。”李新一直坐在一边看我穿戴。此时便起身招招手。
右脚迈出去一步。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和平日软底布鞋的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下雨的那天,我撑着伞站在院子里,村长淋得像水猴一样,从外面领进来四个人。领头的那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说声叨扰。他的靴子踏在院子里,咯咯的响。他说,跟我走罢。他喊我莲生。
不动明王。不动即无伤。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新先上了马。
杨简把我扶上另一匹。自己牵了缰绳在前面走。两骑从正门而出。前有仪仗喝道。
中军都督府佥事。
崇山侯。
街上早有兵丁戒严。也不是独崇山侯府,其他公侯亲贵,部分藩王。皇上并不亲临,由太子驾临代宣旨意。
诸般仪仗,各方人物。待进得寺中,已近中午。
鸡鸣寺地处山丘之上。正殿之外一片空地,早安排好了座。是日天朗气清,暮春草长。
太子穿了明皇袍服,坐在当中。左右是他的弟弟,也就是诸位藩王。尔后才是臣工。李新坐在右三。我站他身后。
没有人对我这个半僧半俗的人好奇。其实除了那群和尚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对考试结果感兴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贤臣良将,才是今日的戏码。我知道。
我可以放心大胆的窥视在座诸人。
太子面目柔和,眼神也安宁——至少相比他左右的两个兄弟而言。“燕王善战,宁王善谋”,镇守大漠边疆的武将,与太平盛世中的太子相比,眉眼间的神色自然相去甚远。此二人坐在左右身侧,想气定神闲,其实也很要些能耐。
李新忽然回头瞪我一眼。“老实点”——我猜他是这个意思。
是是。。。
右手拇指掐着一颗一颗菩提子,已经攥热了。坐当中的那人开始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
“当今圣上乃贤明之君。。。。”
沙弥戒要等吃完饭才受吧?。。。。
“特此发文书往各地。。。。”
这么多人等会儿上哪儿吃啊。。。。
“愿各位中选高僧,能尽心辅佐。。。。”
对了,从今起就只能吃斋饭了。。。。
“以下便是中选名单,共十人。被念到法号的大师,请走上前来。”
念完这个就结束了吧?能吃饭了吧?
“济南府灵岩寺,戒嗔大师。”
“平江府重元寺,含元大师。”
“应天府西山寺,道衍大师。”
“晋阳府独乐寺。。。。”
念到道衍的时候,李新的肩膀僵了一下。怎么了?
对了,应天府不就是咱们这儿么。西山寺?没听说过,哪家的和尚这么好运气。。。。
我顺着李新的目光看去,忽然很想笑。
台下慢慢走出人群合十行礼的那个穿着深青色僧袍披红色袈裟的人,怎么今天没带烟锅过来?
原来师傅的名字叫“道衍”,没什么人喊,连我都忘记了。。。
怎么师傅也来趟这趟子浑水。。。真好笑。
李新拉我的袖子。扭过头看我。
没事。没事。
“望诸位禅师不负圣上与本王所托。。。。”
“贫僧自当谨尊教诲。。。。”
好了。说完了。能散伙了。
太子说要在这里用过膳再走。几个藩王和臣工便一一告退。我看着台下,师傅随着众人退下。大概接下来要安排他们各去哪个藩王属地。师傅会被派到哪里?
“莲生。”李新喊我。
回过神,他正站在太子身边,招手让我过去。
走过去跪下磕头。再起身。规规矩矩站好。只可惜了这身素白衣裳。
“便是他么?”太子问李新,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殿下,您看如何。”
“呵。莲生,莲生。看这通身,和名字倒是衬的。”
“殿下说笑了。名字是为臣妄取的。”
“年纪小点,比那些大了的倒好许多,慢慢教养,他日才拿得稳护国法杖。你挑得不错。”
“殿下过奖。”
“不说这些。李新,都说鸡鸣寺斋菜甚好。今日你与本王一起用膳便是。”
“臣岂敢。”
“呵呵,走罢。”
他们俩径自走了。留下的一个小沙弥过来行礼,说“公子,请移步这边,已备下斋菜。”
不知道师傅中午在哪儿吃饭。我什么时候又成“公子”了。
饭后我在偏间里等着。没人告诉我接下来要干嘛。
等了会儿,李新就匆匆过来。
“我也没想到你师傅会中选。”进门劈头第一句。有点担心的看我。
“我还没想到师傅会来考呢。”我笑,“想不到的事其实挺多的。”
“。。。对了,还有,刚才下面传了话来,说燕王选中了你师傅。”
“是谁都没什么差别罢。。。”
“。。。也对。。。再几天你师傅就要跟燕王一起去北平。你们师徒以后相见的机会,不太多了。”
“我知道。”
他看看我。想要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等会儿就要放沙弥戒。我安排了鸡鸣寺的主持给你做依止师。来考试的那些人,不要也罢。”
“恩。”
============CJ的分界线==================
关于小和尚的师傅,道衍。
这个人,过去不用提,只说后来。朱元璋死后朱允文登基,道衍跟着燕王朱棣在北京。当时第一个建议朱棣谋反的,正是这厮。
大概世上很少有受过两次沙弥戒的和尚。
以李新义弟的名义,跪在鸡鸣寺佛堂大殿前。
主持取剃刀,把我本就没头发的光头横刮竖刮一气,随后进偏殿,换水青色僧袍,穿六孔罗汉鞋。
再跪回佛前。
说弟子不知。
喊师傅。
低头由主持把佛珠戴在颈上。
头顶点了艾绒。用香点燃。
说不杀生,说不偷盗,说不淫,说不妄语,说不饮酒,不涂饰香鬘,不视听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说阿弥陀佛。
我知道刚受沙弥戒的小沙弥,只会点一两个戒疤。
大部分和尚直至圆寂,都不会点到我今日所受的戒疤数量。
头顶起先尚觉得灼痛,渐渐便没了感觉。
大殿里众僧的念经声,像榔头一样,一锤一锤砸进耳朵里。
被笼在袖里的菩提子,冰凉的贴在手腕上。止不住的发抖。
“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燃一灯,烧一指,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莲生,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起来罢。”
我却几乎站不起身。
李新向主持行礼后,急忙过来扶住我。
好困。视线也渐模糊。
“别睡着了。”他扶我起来,手上使劲。
受戒疤之后,头顶艾草之毒溶进血里,此时若睡着,醒来双目必盲。我知道的。
李新扶了我出殿,牵着我到处走来发散热力毒气。春风尚好。体内翻腾叫嚣的烧灼之气渐渐平息。困意却仍是不断袭来。
“别睡,莲生。”他握着我的手加劲,脚上不停。
“嗯。”
“你看佛塔。”他指了佛塔与我看,“九层浮屠,每个檐角上的编钟,好看么?”
“嗯。风里还有声音呢。”
“要不要上去看?受戒之后的规矩,可以去平时禁足的地方闲逛。过了今儿,再想上去可就不能了。”
“那么高。不要。。。”
“那去山脚逛逛吧。”他难得不与我拌嘴。
“嗯。”
“山脚有口胭脂井。是陈后主当年带着宫女妃子躲进去的那一口井。香艳吧?”他笑。
“十戒说不淫,不妄语。。。”
“呵。。。又不是我受十戒。我便是淫,便是妄语。你这秃驴,该不见不听才对。”他眉飞色舞的拉着我往山下走,“走,带你去看。横竖以后你都要喝这口井里的水,看一眼又怎么了。”
直逛到天黑。
白天那个小沙弥点着灯盏,来领我回僧房。从今起,我要喊他们师兄,可是我住单独的僧房,他们却都还打通铺。
李新背着手走在我后面。
“你穿僧袍也挺不错。”
“不过还是早上那身好,没听连太子爷都夸你。”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早点回去,这是佛门之地。”我总觉得前面带路的小师兄耳朵一直动来动去。
“寺是我领着人建的,不用拿这吓唬我。倒是你自己,心不清静,到哪儿都不清静。”
越说越不像话,我回头瞪他。他却硬生生避开了我的眼神。灯盏昏黄的光,照得他脸上亦有沧桑之色。
“莲生师弟,你的房间到了。”前面领路的小师兄喊我。
“有劳师兄。”回过神来,向他道谢。
房里却已有人,被油灯印出影子落在窗纸上。
“师傅?!”只看一眼就认得出是谁的影子,就要进去。李新拉住我,“你。。。”
挣开他的手,赶紧推门进去。
“呵。臭小子。”师傅坐在桌边,一口一口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