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认识过一个好朋友,那时他们还是小学生。对方叫朱玉鸣,英文名Tommy。朱玉鸣是一个小胖子,长得像只小白猪,因为行动敏捷,故不显得臃肿。体育堂玩闪避球,人人都拿朱玉鸣当目标,可看着他脑袋一侧、跳跳跑跑的,居然会是场内最后五人的其中一个。
小时候识朋友很简单。大家碰在一起,谈几句,能熟络的话自然就能熟。过了十几年,董景已忘记他和朱玉鸣成为朋友的契机。只是大家一齐玩、刚好能升上一间中学。没多久,董景家里富起来,父亲的运气一年好过一年,董景即使是个学生,在学校也多了一群酒肉朋友。人人都知他是暴发户,常常央他请大家吃东西,董景每个月的零用钱又多,便逞英雄请大家食饭,威风一下。
朱玉鸣向来不多话,也跟他说:“你别常常请大家吃东西了。那些钱不是你自己赚回来的,就不要乱用。”
钱都是我爸从股市赚回来的,赚得很容易。
“你又未玩过股票,怎知道那回事容易不容易?你又不是未穷过。我不想见到你变成二世祖。”
从此董景拒绝请酒肉朋友吃东西。
“Eric,你近来好忙吗?一放学就跟朱玉鸣走。只照兴朱玉鸣,你几时请我们这班兄弟落去canteen吃东西啊?”
唉,我妈罗,要我一放学就返去。她前阵子说我成绩差,削减我零用钱,所以真的没办法了。
留在他身边的酒肉朋友一个比一个少,真的肯留下来那几个,后来做了他的死党,友情延续至今。可是,唯一一个没叫过董景请吃东西、而又一直肯留在他身边的朋友,就得朱玉鸣一个。
董景年少时很天真。他知道什么人对他好,便常常想报答那些人,想看见对方的笑容。为了报答朱玉鸣,他某个月没花过零用钱,一千元零用钱里,一半托母亲为他存入银行,另一半换成一张五百元纸币。他自豪地拿着那张棕色大钞,行到朱玉鸣位置前,双手奉上,以为对方会双眼发青光、大喜接受,谁知换来朱玉鸣脸色一变。
朱玉鸣还是肯接受那五百元。可董景未高兴完,就见朱玉鸣将那纸钞摺成一只青蛙仔,放到他手心,变相将那五百元还给董景。那是董景收过最好的礼物,他知道,朱玉鸣永远不会要他的钱、永远不会为钱而擦鞋,而他亦无须用钱去将朱玉鸣留在身边。
董景常常听人朱玉鸣前朱玉鸣后地叫他,心里不舒服。为了强调他在朱玉鸣心内跟其他人不同,董景不再叫他的名字。
喂。
因为他常常听妈妈这样叫爸爸,从未听过妈妈轻声细语地叫爸爸一声“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妈妈说:“那么肉麻。”
董景才明白,一声“喂”不是人人可以叫,那是一种超越语言、超越身份阶级、超越姓名的亲密。他从来没有向朱玉鸣解释那么多,怕对方知道后会避开他。董景很少说谎,而是喜欢隐瞒部分事实真相,即是白色谎言。
朱玉鸣却刻意给董景取一个他所不爱的名字:亚祖。
非得要用这个名吗?
“是你说要我用一个无人用的称呼。人人都知你讨厌Joe这个名,我就叫你亚祖。”
取过别的不行吗?比如阿景、董董、景景……
“你恶心不恶心,一个男人还学人用叠字。你不喜欢就拉倒,我还是叫你董景。说来也怪,不过是一句称呼而已,我们两个大男生还执着个什么?董景,你今天好怪……”
那算了,你就叫我亚祖。
朱玉鸣有时很多话,但较多时候很安静,说起话来,一句起两句止。跟他讲画画,朱玉鸣就满腹经论,跟他说起:他喜欢画什么、什么东西最难画、难处在何、如何画到正确的比例……
他是记得朱玉鸣生日的,每年趁此机会给他送画具。朱玉鸣老说这样不太好:“你生日我都没有给你送礼物,我生日你就送给我……”
礼物……你给我画一幅画送给我吧。或者你日后做了画家,出名了,我就用高价将你的画卖出去,说这是朱大画家的初年大作!
“我才不当画家!我没天份,只是自己爱画而已。况且画家都是穷死后才出名的,我那么爱吃东西、又爱饮可乐,才不要落得穷死饿死的地步。”
你不会穷死,有我养你。
朱玉鸣先是不说话,似乎被董景的话吓倒。
我的意思是……你日后穷,可以问我借钱,若我有的话一定会借给你。
“哈哈,你别讲过就不算数。利息计几多?”
大家那么熟,当然不收利息!
董景至今还保存朱玉鸣送他的每一幅画。一共六幅:一幅画着蟹爪菊的国画;一幅是水彩风景画,画着从学校天台望到的天空,红彤彤的,正是黄昏;其馀三幅是董景的肖像,可看出他由一个脸有婴儿肥的孩子长大成为翩翩少年;最后一幅画了一只猪八戒,右下角署名“死肥仔”。董景还记得这幅猪八戒是怎来的。
你每年都画我的肖像,不如今年你送我一幅你的肖像。
“我又不是美少年,画下来倒胃口极了。”
我……我就是觉得你样子长得像卡通人物,挺有趣的。
“你这死仔,识了那么多年还笑我!”
总之我就是想要一幅你的肖像!我放在家里,心情差时拿出来,逗自己笑一下也好。
结果朱玉鸣半不正经地画了张Q版猪八戒。画中,猪八戒露出堪比孕妇的肚皮,笑得一副银相,却穿着一套西装、打领带,跟英气顽劣的哪吒坐在同一张桌,桌上放了个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