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从来不要求我爱的东西只属于我——甚至很多时候,我所爱或爱过的东西都被人拥有过、而到这一刻都不属于我。我在乎的,只是有没有人知晓我对它或他的爱。最后,连我爱的对象都不知道我爱之。再到最后,或许因为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谈论过我的爱,就连我自己都怀疑:我是否爱上它或他。
爱情到最后便成一种空洞的象征。我为它或他做某件事,如我为他或它买东西、我口头上跟它或他说甜言蜜语,我跟他上床,在床上我被他压在身下占有而不反抗——那就代表爱情。是否“真的”爱,没有人知道,你只要让他们“感受”到爱,事情就美满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我母亲是否爱我父亲,但看见她让他枕在她大腿上;我也不知我父母是否爱我,但只有他们会亲热地叫我“猪肉仔”。
“食饭啦,猪肉仔。”
“趁阿妈不在家,阿爸请你饮可乐,猪肉仔。”
“请你食糖,要白兔糖或可乐糖,猪肉仔?”
在我被家人叫做猪肉仔时,我内心就好似饮了可乐般:习惯了的、甜刺的兴奋,儿时的记忆。饮完可乐后,胃里有一股饱涨感,慢慢积聚成一肚气,一口一口的,嗝嗝嗝,那些气逐口逐啖从我胃涌到食道涌到口腔,空气炮的喷发出来。然后,胃里又再次空荡荡的。
人的胃口是没有填饱的一天的。无论吃喝过几多,最终都会排出来,又要再吃、再喝,再喝、再吃,直至死那天才能解脱。到时人不用再吃再喝,是否就意味着得到真正的饱足?
我不知。
02
我叫Tommy,喜欢在放工之后游网吧。我不是不想去Gay吧,但舍不得下去用一百元买一杯酒来饮。幸好在工作地方附近有一间网吧,是由一个男同志开的,不知不觉就吸引了许多圈子里的人——大部分是跟我一样的人:年轻、花不起钱,想找玩伴而身边没有同类。在这里所能找到的也只是玩伴,玩一两晚就说再见。
所以当我某天数起手指,发觉我与亚赐已识了一年又五个月又五天时,不免感到吃惊。亚赐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玩伴,我们就是认识于网吧。他始终不肯讲年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至少比我细五年,不论怎样看,我都不相信他有十八岁。
他活脱脱是少女喜欢的那种奶油小生,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他听了我的评语,啧了一声,拧了拧我脸上丰厚的肉,说:“我油滑,都好过你油腻。”
亚赐是香港人俗称的“MK仔”——染金发、用定型剂将一头久无修剪的短发gel得像只小刺猬,耳朵每边穿上四个耳洞,最近想在耳骨穿上第五个耳洞。身材偏瘦而不显单薄,老爱穿贴身的短T恤却搭上宽松的牛仔裤(以我所知他只有一条牛仔裤跟一条卡其色休闲四个骨布裤),一年四季都穿人字拖,那种在街市就能买到的蓝色、红色、绿色胶拖。
我家人不知我能爱男人,所以我们每次都在亚赐的家解决过剩的性欲——正确来说是亚赐暂居的单位。亚赐说他没有家,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住,我开玩笑问:“那谁养到你这么大?”“我自己卖屁股罗。”他啃着汉堡,用一种好似跟我谈论天气的语气跟我说。我说:“那家里就只有你一个。”
“这里不是我家。有一天,我要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个小小的单位,找一个他爱我多过我爱他的人,跟我一齐漆油、买家俱、买电器……最紧要买一台家居电话,”亚赐缩在双人沙发的其中一边,两条浅棕色的长腿屈在胸腹前,拿着汉堡包的双手软皮条似的搁在膝盖,短T恤的下摆都缩到腰上,他双眼没有焦点,嘴边有微笑:“我最想有人打去家居电话找我,他们第一句问『喂?余真赐吗?』我的另一半答:『不是,我是他家人,他不在,你哪位找他?』我还想要一个焗炉。我以后想做麪包师傅。我看着每人去麪包店买自己想吃的麪包,就好似将一份份甜甜的幸福买回家一般。去应征做学徒前,我想在家做些练习。”
亚赐其实有做兼职:有时去做模特儿、有时去M记或7-11做兼职,所以他说“卖屁股”只是在唬我——当然,若他肯卖,必定有市场。我在亚赐暂居的单位的其中一面墙上见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长约三厘米大小的长方形学生相,一个脸容青涩的男生处在浅蓝色布景之前,浅蜜糖色的皮肤,一双大眼睛有两层以上的眼皮,因睫毛很浓而显得精致,双眉富有英气,鼻子挺拔,可惜嘴唇倔强地抿起来,活像被人用枪口压着太阳穴似的,不情不愿地拍下这张相。
“这是几时拍的?”我问。
“不记得啦,太久之前,你看我头发都染成这个样子了。”亚赐指着他一头篷松的浓发,发根是深棕色的,一路渐变到发梢成白金色。当时我识了亚赐一星期,我没有讲出来的是:那一头金发,看起来分明是新染的。
“那么久之前的相片还贴出来?”
“我怕自己忘了。”
“那你几时拍这照片的?”
“我忘了。”
亚赐不喜欢别人对他讲真话。所以我就算知他没有去卖屁股,也没说出口。
第一次在网吧识他,是我先向他搭话的。我一入门口就见到他坐在最内侧的位置,在我意识到之前便已坐在他身旁。见他在玩网上游戏,恰好我也有玩那个game,便用游戏作为话题匣子。他先是看了我一眼,沉吟:“收声啦,猪油膏。”
我没有气馁,甚至由细到大都不会因这些话而感到受伤。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掏出几张点数卡,放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却拎起那点数卡,收了,不说一句感谢。我继续观察他玩游戏,他的技术可真不灵光,于是教了他几招必杀技,到最后,他笑了一下,盯着手中的点数卡,说:“看你一块猪油膏,玩起game倒是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