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种颜色的风扇吹着,是多么的温暖啊!”
我真想拧开消防水栓把他冲出去。但我们居然这样住下去了,除了他间断性发作但终告流产的“创造”之外,也算安平无事。
他学艺术史,文科生的课程少,他进而把十点以前的课全画了删除号,取而代之的是通宵不知所踪。自然界的智慧永远超过那些高喊“为德意志的犁取得土地”的人类,在这个仅有一张卧榻的小房间里,只需调配生物的作息习性就能解决生存空间的问题。
说到艺术史,海德堡在个学科没有太出名的教授,那反而是慕尼黑的传统强项。对此这家伙笑出整排牙齿,“如果教授太牛,学生就无处开荒啦。”
“教授不就是教你的人么。”
“是谁教会莫奈画画?谁教会兰克书写历史?”
“没有第谷,就不会有开普勒和他的三大定律。”
“那就给我一个第谷!让他去搜集堆垛成山的资料,由我来当那个从资料中提炼出宇宙真理的开普勒。”
我想告诉他,没有玻尔就没有哥本哈根学派,但这个文科生不懂物理。他倒是说对了一点,那些认为学生非得在自己的牵引下才能够行走的人,其实也没有懂得取得智慧的正确方式。
他还用怪诞装束来证明自己和艺术的关系,并给出一个地理名词以蔽之,“波西米亚”。我不明白为何他要用法文来念这个词,这个地方位处苏台德东南,讲捷克语。
我的公寓是一座两层小楼的二楼,格局并不规整。我用尽办法使它看起来像一个立方体,埃尔文则致力于破坏这个立方体的空间结构。宇宙定律每时每刻都在这里横生,他制造熵,而我和一切终归徒劳的人类文明一样,试图把熵灭绝。
这让我想起玻尔的“互补性”。不单微观世界如此,宏观世界也是由彻底相反、但并非二分对偶的物质组成的,它们互斥又互补,却绝不构成一个整体。
“就像A小调和C大调,”他歪歪扭扭地哼着曲子,“两种基本的韵律,永远不可能同时演奏。”
“听不懂。”
“就像语言和……”我不太记得他使用的术语,他指的是语言无法到达的领域。因为一切能用语言表达的认知都是语言本身,而在这之外的东西是人们无法涉足的。
我表示仍然听不懂,他变得非常高兴,声称要是听懂了则我们之中必有一个是疯子,然后他又换了一个比喻。
“就像我和你。”
“这是循环论证。”
我用“互补性”来概括我们的关系,而他用音乐调式和语言学。我诚然是那个“语言无法到达的领域”,我们相处时多半是我在听,一知半解,哑口无言,虽然鲜少赞同。
但我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态度,这些行动也时常遭到他的猛烈抨击。最激烈的一次是我决定加入警卫旗时。我们本来应该告别,但我看见的是他咆哮而后负气逃跑,他则看见我无法推翻他的论证,却固执己见。
后来我们各自发现,行动何尝不是一种语言,而信任自我正是信任彼此。
而在这之前更为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一同享有年少气盛。
那些年少的日子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王座山的背面蒿草丛生,那里没有俯瞰巴符公国旧土的城堡,自弃于尘世之人却一再踏访。“而历史恰恰是在这些超脱之人的脚下延伸的。当格尼斯堡的七座桥梁没有因为欧拉和康德而不朽,海德堡的哲人路没有得名于黑格尔的智慧,慕尼黑仍然是王师兰克到来前的样子,历史就留在了旧章。”他肩上椴树的影子边界分明,晾着五月的阳光。
我们一同走过海德堡高低错落的巷道,像一双兄弟。并无相对性可言,不是像光与暗、正与反、阴与阳、过去与未来,而是像美与正义、科学与艺术、逻各斯与迷索斯。并驾齐驱的车辙把世界裂分为二,并无非此即彼的对立,不是不可或缺,而是必然。
“那些披荆斩棘的人在脱离于凡世之时也否定了它们。”
他写日记里的每句话都为我所见,我也与之交换我笨拙的词句,或更为敏捷但不诉诸笔头的想法。这些或用语言表达,或埋没于行动的信念,在任何时候都给予我勇气。
1948年7月21日
【编者注】
本文里的埃尔文即伊萨·罗森斯坦因。他是加兰的密友,两人同样出生于1915年,相识于大学时期,一同度过理想主义的岁月。此后终其一生他们鲜少再有共处的机会,但一种形而上的力量把他们联系起来。
加兰用抽象的方式解释了这个关系何以僭越于世俗利益、际遇、履历、信念与情感,而维系始终:“不是不可或缺,而是必然”,俨然客观世界的定律。
但他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是在题目当中藏头露尾了一点私密的信息。我曾就“豚鼠”这个绰号因何得名询问过罗森斯坦因本人,他罕见地笑得毫无棱角。
在略显冗长的沉默后,罗森斯坦因解释道,这不是绰号,而是个小名。
“那时您已经快二十岁了。”
“对。”
“而且你们全无血缘关系。”
“对。”
他的笑意越发温和了,然后摇摇头,“真没想到这厮会用这种标题,虽然我认为,他对我们的友谊的理解是非常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