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而得知加兰也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小名,“美洲狮”。那是一种相当孤僻、凶残而秀丽的动物,但据说加兰先生得名如斯,是因为雄性美洲狮的样子和雌性非洲狮相仿——我相信他本人并不知道它的这层含义。
33.犹太
峰回路转,云开月明,有一小撮犹太人把我的名字挂在神罚的名单上游过纽约的中央公园,哥伦比亚电台“以客观中立的态度”把这则消息放在奥斯维辛纪录短剧的后面,《时代周刊》也跟着做了专题。
韦塞尔带来这个消息,满脸抱歉的意思。罗斯福的媒体管制被杜鲁门放弃了吗?没有,美国正在致力于塑造一个新的苏联形象。这件事是政府纵容的?何不,他们一直在用宗教美学宣传德国人,只不过是作为上帝的敌人。这真的不会影响美国在德国的民望?——我问了个蠢问题。
这场定约桥牌该怎么打,眼下是三比一的局面?“二点五,”韦塞尔诚恳地说,“我想您明白它还有零点五意味着什么。”
是的,最艰难的决定莫过于兼顾两头,能够当鼹鼠的人都怀有不世之材。我对韦塞尔表示感谢,一个囚徒开出的空头支票。还没想过信任关系可以在一穷二白之上建立,直到此刻双方都别无选择。无条件信任,多么纯洁的词汇,而那又是多么陌生的两个人。
“我告诉您这件事不是为了其他目的。”
“我知道。”
“我会尽一切努力,用……”
“您不需要发誓,我相信您。”
这是个怎样的时代,简直可以唱着《国际歌》空手套白狼的联合起来。掉进口袋的士兵向各个地方突围,应该庆幸这个时刻居然有人同路。
“您在施耐德博士那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的零点五来源于此。
“我需要您作为副手,我坦白了。”
“您不打算请施耐德把我弄出去?您太高看我了。”
“或许我是高看了自己,施耐德也是。”
“世界取决于魄力,但愿这句话不至于太抽象。”我对他说。
盖伦并非一个有魄力的人,他单凭缜密的逻辑支撑起东线外军处,但那时他背靠的是欧洲最强大的陆军。现在德国在美苏之间左支右绌,军队被解散,盖伦寄人篱下。照走外军处的老路,他的组织不会维持太久。“他最好把我囊括旗下,不是我吹牛。您也最好去和他谈谈。从善如流并不会损害您的主见。”
我不知道韦塞尔能否英明决策,人们做出选择时通常离经济理性十万八千里。但如果是盖伦?真不愿意想起那个戴少将军衔的Enigma机。我给古斯塔夫·吉尔伯特寄出一封信。
他是CIA的案官、犹太人、学者、退伍军人。这些身份哪个会起作用,让我免于被那帮不知受何方唆使的犹太人吊死,或者干脆让我立刻了断?我对赌博毫无兴趣,但我所身历的世界是一场巨大的赌局。
1948年8月2日
34.狱中笔记
据说含着石头说话可以矫正口吃,或让辩论更加犀利。这个坊间偏方法力无边,操作方法妇孺皆知,为何数百年来人们还是患上一样的毛病。
此刻我对那个在爱琴海边含石朗诵的古代人心怀崇仰。我实则对一切徒劳的悲壮行为都心怀崇仰,以免被愚人视为冷酷无情。但是智慧之一是分辨人与牛、可以相谈的人和只能拔刀相见的人,我却不精于此道。那些经过艰苦的字斟句酌而终于突破了我那中学水平的语文功底的呈堂证供如今都成为一个死不悔改的纳粹分子胆怯求生而最终逃不过正义制裁的笑话,这种长句子对于那些曲解我的犹太人而言,却十分容易理解。为何用于聆听的耳蜗是螺旋形,因为它更适应一片瓣膜对面的大脑的循环论证?
写下这番话时我并不冷静,其措辞也与体面相去甚远,因而不适合出现在一本处心积虑地想要把言论留传后世的《狱中笔记》当中。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圣徒是无惧于牺牲的,认为对死亡的蔑视也意味着对误解的从容。远非如此,自辩是源于痛苦,自辩的人不希望被放逐。
我应该承认,接到绞刑执行书时我甚至哭了一场。大快人心事,兰斯贝格终于摧毁了我虚伪的庄严和无谓的信念,让我不但失去拥抱真理的机会,甚至对错误引颈就刃。此刻我坐在窄小的狱室里,在这个环伺我的世界里倍感四面楚歌,时而大口喘气,时而靠在墙上休息。
在所有的设想当中我都预设了时间的无尽延伸,世界会变化,笑与泪会互换,仇恨与爱伴生,人们会回心转意,再次成为对手,再次相拥,再次离别,再次相逢。在黑暗的时刻我知道夜与日的交替,天父与撒旦的较量,拜火教徒向往的永恒光明是不存在的,但是当长夜过去,黎明会再次抚平人们的愁绪。
但世界不是这样的,当死亡夺走生命,一切可能性都不会出现于未来。此刻我数着剩下来的时间,五天,120小时,足够对重要的人互致再见,不足以做更多的挽回。我们还是赶不上时间的脚步。
不要泄气,凡人皆如此。如果不能跑在时间的前面,那就跑在时代的前面,一如我们已经做到的那样。我的朋友!我曾经在激烈的辩争中怦然心动,或从未因心灵的切近而彼此需索的朋友们,我将在此道别,不久后我的灰烬会在伊萨河上被鱼类啜食,但不久后会有另一个时代容下我的心魂。
让真知灼见抚平一切的创伤。
1948年11月9日
35.菩提树
【编者注】
这篇笔记写于加兰先生获知死期的当日,如果这个日子具有某种重要性,那么一个人在这天所想到的事情,是否可视为他内心缱绻不散的羁绊呢。加兰先生在这天写下了他对一位朋友的印象,伊利亚斯·阿本德罗特的介绍如前文所述,加兰先生鲜少和我谈起他——毋宁说他鲜少和我谈任何事。我曾以为他那有着化学分析师式焦虑的眼睛只看见他的工作,但原来这个抽象派理想主义工作狂,在即将死去的这天也会用笔尖回忆一位私人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