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再过数年,他必定可入殿朝君。
只需一个契机。
让他成为西北领军的契机。
不过,现在还早。岳霖与子衿还在一路交游,赏山玩水。
子衿,还有一段逍遥时光。
两人由水路转了陆路,岳霖不知向哪个旧友要了车马,走大路进京。经过涞水关时,子衿央着岳霖在此多留了一宿,说是要看看李淼大人待过的地方。
到店里要了两间上房,岳霖安置好行李,叫两个小僮看着,携子衿出来。
一路上商市繁荣,摊贩热情好客,子衿一连买了许多江南没有的东西。
岳霖时不时与平民闲聊,子衿却是有些奇怪:一连几人都是一年前搬到此处的,竟没个长住在涞水的。百姓向来安土重迁,纵使商贸频繁,也不该是这般景况。
再问起涞水的趣事传说,更没几人说得清。一问,倒是人人都对李淼的事儿又敬又叹。
更稀奇的是一路上来碰见好几个汉子行步矫健,稳重硬朗,不似平常百姓或江湖草莽,倒与吴钩又几分相像。
难道涞水服过兵役的特别多?
回到客栈时,子衿一一问了岳霖,岳霖却道:“自己琢磨。”便转身回房了。
子衿郁结地思考半晌,还是和衣睡下。
客栈的窗户纸似乎特别薄,月光全透了进来,照在床上。子衿干脆推开木窗,看着被纵横枝杈割裂斑驳的月影。远处传来箫管丝竹之声,凄似江岸猿啼。
子衿似忽有所感道:“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隔了半晌,又笑着躺下,自顾自说道:“我怎么也跟先生似的,引诗都引错了。这情这景,怎的相合?”
夜里睡得安稳,却是隐约听见敲门声、说话声,他问一句:“谁?”
声音便停了。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寅时一刻起身,梳洗毕,将云纹系在腰间,走进院子,抽剑。
一招一式,皆是利落凌厉,简单干净。
岳霖昨晚虽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是困乏不堪。他身体本已伤透了,勉强养起来,却是浅眠且极易惊醒的体质。何况此时身在涞水,勾起许多往事来,更是多梦多叹,不得安枕。此刻听得声响懒懒起来,从这边窗子中向外望,见子衿的剑式已有模有样,正暗自高兴。却见子衿收剑,整衣,又开始慢慢舞起吴钩的剑招来。他无奈一笑——什么时候才能懂吴钩交给他的东西哟!
吃罢早饭,岳霖要了一壶茶,慢慢晾着。子衿问道:“先生,昨晚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怎么了?”
“昨晚有人敲我的房门,我问了一声,又没应了。”
“说什么了么?”
“说什么……涞水,救人,有冤情之类的,没听清。”
岳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看一眼匆匆离开的小二,道:“没事儿。估计是你做梦呢。你说要在涞水多待一天,现在可定要出发了。”
不待子衿再说,他放下茶杯,结了帐,拉起子衿走了。两个小僮早已等在客栈外马车旁,车夫等四人都进了车厢,便挥鞭前行。
出涞水关北门时子衿听得外面嘈杂喧闹,撩起车帘一看,竟是一些士兵执着长枪四处探问。岳霖道:“放下车帘。别管这热闹。”子衿只好坐回原处。
出城时几个士兵掀起帘子看几眼车厢,正待要叫人下车搜查,却是岳霖叫小僮掏出块牌子,便放行了。
子衿只觉莫名,索性不问,由着马车驶向城郊荒野。
黄昏时行到下一城的客栈,安顿好后,子衿早早睡下了。
岳霖在房中坐了半个时辰,唤来隔房的书童道:“别让子衿醒来。”
书童应声去了,一个身影从窗外窜进来。岳霖笑道:“一别多年,君可安泰。”
那人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终于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此冤不雪,死不瞑目!”
PS:“忆君”两句为王昌龄被贬龙标送别魏二时所作,地点情绪皆不合,因此子衿说是“引错了”。
22.叶昸
岳霖将他扶到桌旁,按着他坐下,安抚一阵。
那人片刻后拭干泪,抬起头道:“终于见到先生了。”
他整了整衣襟,却仍是万分狼狈。脸颊上颧骨高高地突起,皮肤苍白剔透如鬼,头发枯黄,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双微湿眼睛却仍是晶亮。
“还好,没失了精神,不愧是李淼最看重的朋友。”
那人一听又要哭起来,却还是忍住了。他清清嗓子道:“涞水一事,我随李淼前来,却未曾想到帝王如此无情,分明就将他当了替死鬼。李淼也是愚忠,不肯随我走!”
“叶昸,李淼之事我遣人暗查,却只知大概,你也没了踪迹。我本不欲再进涞水,却未曾想到你一直在涞水关内。”
唤作叶昸的人略显平静,语气也恭敬拘谨起来:“学生失态了。学生九死一生,侥幸苟活,本欲出涞水关去寻先生,却发现戒备甚严,只好在涞水藏了多时。幸而昨日认出那赶车的车夫,学生才知先生来了。先生若再不到,学生真要去九泉之下给李将军赔罪了!”
岳霖叹息——好久没听到李将军的名号了!他面上却仍平常:“我受将军之托照顾李淼,这孩子冤死涞水,本是我的罪过,你不必自责。”
叶昸待要分辩,岳霖抬手止道:“此事以后再论。且将情况细说来听听。”
叶昸于是将因果俱说了,面露激愤之色,却强自压低声音。说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
岳霖握紧拳头,手背上骨头根根突起。他道:“叶昸,你且宽心。来日,我必让李淼沉冤得雪,方不负将军所托。我知你非有仇不报之人,然经此一事,难免有心人翻出旧历来,对你不利。此后你不便跟着我了,且隐姓埋名,去南边罢!”
叶昸闻言,愤然起身。踱步许久,又颓然坐下道:“听先生的。只是李淼一事,若有难处,但凭先生驱使。”
岳霖点点头,解下身上一块牌子:“走东线。到了云阳,叫管事遣人到南十里处找吴钩,派一堂的信鸽将东西送来。你说,他便知了。”
“是。”
“这是盘缠,你一路上到一城换一匹马,尽快赶到云阳。”
“学生记下了。”
“好。去罢。”
“先生,保重。”
岳霖笑着摇摇手。叶昸身影一闪,便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