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浮生是梦中——鹔鹴【完结】(3)

2019-06-09  作者|标签:鹔鹴

他仍是惊叹于那人用独臂做出来的东西。他想,他是怎样用一只手完成的呢——

真是神奇。

他开始常常蹭去他家。

“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自己叫得太无礼了些,子衿想。

“吴钩。口天吴,吴钩的钩。呃,就是从那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里取的。”

“哈哈……你就这么对别人介绍你的名字啊?”

吴钩有些迟钝地捋了捋头发:“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我原本以为你跟京城来的钦差是一样的,文绉绉地说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提。没想到——你这个人还不错!”

“我还以为江南更讲究这些。”

“哈,也许其他地方是这样吧。不过在这里,你有一壶好酒一手好文章就可以了——不是北方的烧刀子,是青梅酒,或是黄酒。往巷子口哪个戏楼占一张桌子,有些好酒的人循着酒香就来了。往你面前一坐,吟几句诗,看对眼了这个朋友就算交了。”

“还挺豪爽。不过,我现在没有酒,”吴钩四下看了看,“我去拿点食物招待你。”

子衿在石桌旁坐了。石椅有些高,他须得跳上去。石椅子上有些水汽,冰冰冷冷的,沾湿了衣裳。

吴钩端着一些甜食出来——饼,千层糕,糖,芝麻。

还以为他会端出些北方的菜肴呢,子衿心想。不过,食材也缺乏吧。

从胡兵进犯开始,朝廷便不断征粮。加之北方河道淤塞,航运不通,那边的小食也绝少过来了。子衿边想边尝着自己吃惯的零食。

“对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报上姓名,好不容易感到一点羞赧,“我叫子衿。青青子衿的那个子衿。”

“很风雅。”

“江南最风雅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字词文章。”子衿眨眨眼。

“人小鬼大。”

两个人都沉默了。吴钩绝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子衿。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至少,现在是如此吧。

子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从石椅上跳下来。拍拍手,翩翩然走了。

“明天我还来找你——记得在石椅上放个垫子,这时节坐凉了容易得病!”

吴钩嘴角溢出一丝轻喟:还是个孩子呢。

子衿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任性的孩子。整日整日地缠着吴钩,也不管他有多无可奈何。

03.弈棋

子衿央着吴钩做了一副棋。在最简单的木板上漆一层漆,刻下方格,楚河汉界分明。

子衿第一次看到棋子的时候差点噎着自己——竟然连棋子也是方的。

随即想到吴钩的手多不方便,也莫名多了些惭愧。

子衿向店铺要了些油墨,自己用毛笔蘸了写字,于是棋子终于两军对垒,泾渭分明。

木是软木实心,木制的棋盘架在假山旁的石桌上,走一步棋叩一声,闷闷地响。

子衿觉得,一盘象棋上杀伐决断,揽尽天下风云,应该是比围棋更果决、狠厉、直接的。

他移动着小卒,冲杀过河,几乎呈包围之势。

他悠然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吴钩在棋盘前专注得像是对待天下战局,然而,他却常常会怜惜众多的卒子。

走马,走相,走炮,走车,吴钩往往都不如动一颗卒子那般犹豫。

“这里不对。走马会让帅面临险境。”

“这里不对。走炮这步没什么意义。你那颗卒子就那么矜贵?”

“你居然去动车?”

子衿看着吴钩,一一点出他留下的破绽。

“我只是想看你怎么动卒子而已。”

他居然就是有本事不动卒子。自己要吃去他的卒子他竟然还用车去救?!

“卒子过河难回头。”吴钩轻声回答。

“动了将,或是帅,也总有挽回的余地。真正无法回头又只能步步为营的卒子,必得尽力保全。虽不能说是无伤,亦该愈加珍重。”

“在边关,最多的便是普通百姓与没有官阶的士兵。有的新兵甚至没有练兵的机会便被推上战场。几次战斗后活下来,才算是正式成了老兵。”

“很多时候戍边的征夫们甚至等不到妻子寄来的衣服,就已经死在异乡。”

“将军即使再怜惜士卒,也只能在战场上尽力冲杀,希望能减少一些伤亡。”

“跟着我的一个士兵,就是为我挡箭而死的。士兵的铠甲一般都很薄,兵刃也普通,鞍前马后地照顾我,上了战场也只能用身躯去抵挡。否则,我不只会失去一条手臂吧。”

“中原历朝皇帝偏安一隅,尚文轻武,一个从四品武将遇到六品文职京官都要让道,地位低微,每年的武举状元虽有武功,却乏文采,碰上太平盛世明君贤主反而常常沦为赋闲在家的摆设。”

“混入军队的王孙贵族还好,出身卑微的寒门武将都盼着建功立业,杀敌扬名,却常常忘了保家卫国亦即保卒安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子衿不禁感叹。

“正是如此,”——“叩”的一声,小卒将军。

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露出的空门。

以及——吴钩唯一过了河的小卒。

“锋芒过盛,还是个孩子呢。”

江南的水濡湿了棋子棋盘,江南的阳光在人与棋盘上跳动错落,江南的花影摇动,暗香渐盛,花期几重。

很久以后,子衿已是边境手握长刀浴血杀敌的将军。

而这方江南小院里的花已经繁盛得几乎将藤架淹没。

子衿突然记起吴钩的这盘棋。

彼时,他在江南,望着江北。叹着,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刻,他在西北,望着江南。然而,他的眼中没有菱歌女的娇容,没有画舫倚绿,弱水三千。甚至,没有那一方亮着灯火等他归去的家。

他念着,家里后院对门那一户,花影错落,藤蔓满架,石桌石椅,还有,木制的棋。

唯有那人会怜惜一个小卒的性命。

几载征战,血染黄沙,唯有那人还懂得怜惜一个小卒的性命。

让铁血铿锵的战场,偶尔地,染上那么一缕柔情。

让春风不度的边塞,偶尔地,染上那么一泓水色。

让他从如水的江南到干涸的荒野,也终于有了支撑下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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