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事两非,初来京城的少年意气早已成空。却终究是埋骨青山,长留此地了。
他们是自己的弟子。一过二十载,难道他们死时还不会心疼?
他愧对他们,但是赔上多少性命,也值得。
他轻声说道:“抱歉。”
缓坡上的风一阵阵地吹来,愈来愈急。岳霖的袍袖被疾风吹得四处翻飞,不过两年便成花白的头发有些乱了。他随意地整了整衣襟,便走下坡来。
迎面,却见子衿也拎了壶酒走过来。
岳霖问道:“怎么在这?”
“子衿终于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先生都做了些什么。”
岳霖看着他,突然大笑出声。
“管他糊涂人明白人,明白就明白了罢!”
岳霖摇摇头,走回府去。子衿回头看着他更加清瘦的背影,紧咬牙关。
他初时以为岳霖是效忠皇上多年的人,现在看来却绝非如此。子嘉等三人二十年前俱是岳霖的弟子,且推算过来,他们与李淼都朝夕相处过几年,应该是感情深厚亲如手足的师兄弟。
而岳霖约三十年前做过李淼的父亲李黎的幕僚,应当是关系亲近的好友。
李淼,李黎,还有京郊茶楼的李姓女子蒲苇……到底和先皇有什么关系?还有岳霖的结发妻子,为何死得如此突然蹊跷?
据说当年李黎是暴毙,这不该是重病,而是被下了毒……能让岳霖计划刺杀皇上的,该不会……他惊疑不定地喘了喘气。
太过久远的事情已经模糊不清了,近来这事情子衿却能猜到几分。
岳霖该是早就与太子协定,先让一人去刺杀先皇,在刀刃上涂上蓝泽,又带了个医师进宫,既留着皇上的性命又让他昏睡不醒,拖延时间又让三王爷有所顾忌。说不定,那人便是叶昸姚孺中的一个。
待到王爷松懈得意之时,派秦子嘉诱使他发动宫变;在三王爷自以为万事俱备之时用涂了蓝泽的剑杀了皇上,又自刎而死。
此时,那医师便成了证人,认定那两次刺杀用的毒是同一种罕见的东西。而第二个刺客秦子嘉是三王爷的门客,会审既证得他剑上有毒,谋害皇上,三王爷便扯不开关系。
如此,便一举清除了皇上与王爷的势力,接下来只需稳固朝政,太子便能成为万人之上的新皇。
岳霖这次竟如此狠辣,一连牺牲了两个人。他和太子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子衿一边想着,一边将酒洒在秦子嘉墓前,聊表祭奠哀思。他虽只见过子嘉一面,却知那人风华气度非常人所能及。
这样的人,才是真名士……却又剩下几个?
明白人,子衿想着岳霖的话,自嘲地一笑。
越明白,便越知道世上没几个干净人。
他站起身,望了望西斜的夕阳,找到东南的方向。天上有队鸟儿颉颃盘旋,不知是不是南归的雁。
他望向东南方的天际,良久,低下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兀自叹道:“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
不知江南那里的姻缘树,可系上了一根红线……若有,真能让异地的情人有缘相会?
47.回乡
国丧后不久,朝中的大臣竟换去多半。朝中六位尚书换了四位,而最易变动的京兆尹却因是新皇的外戚连任两年。
子衿仍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却换了一人,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动荡过后,人人只图自保,因而兵部两位年轻的官员并未引得朝臣大发议论。
新皇稳固朝政极快,胡人未来得及动作,近来战事渐息。
子衿以为日子终于平静下来。不管先生为故人旧事做了些什么,都已过去。
然而,一日岳霖递了封信来,说是吴钩重病。子衿拆信一看,确是吴钩的字迹,赶忙请了探亲假便赶往江南。一路上他乘船顺流而下,走陆路时又一日换一匹马地疾行,星夜兼程,竟是在六日内赶到镇上。
此时正是梅雨时节,风中飘来一阵阵青梅红莲的香。江南仍是那个柔软的样子,河岸垂柳依依,绿水上飘着画舫行船,小雨霏霏沾湿罗幕。
子衿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旁边的孩童笑着从他身旁跑过,拍着手唱着童谣。
他掸了掸沾湿了后摆的衣服,加快了脚步。
偶尔有几个撑着油伞的行人走过,带来一阵脂粉香。
离家已愈来愈近了。
他停了停脚步,凭着记忆闪入一条小道,穿过了几个巷子,抬头,正是刘府的后门。
终于回来了。
他心中一动,却仍是转身往另一头走去。
吴钩。
门上挂着的春联已经褪色,子衿细看时发觉那联竟还是自己写了亲手贴上的。
他颤着手推开门,木扉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跨过门槛,他急急地跑进前院。
石桌,石椅,那人做的棋盘棋子,整齐地摆着。院落一角,藤架上的花已快落尽了,反倒是碧绿的藤叶层层叠叠。
他走到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许久没有应声,子衿直直地站着。小雨连绵不绝,而从黛瓦上滑落的水珠竟已将他的衣衫淋得透湿。
过了两个时辰,屋内终于有轻轻的响动。
又过了一阵,吴钩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
子衿推开门,一阵暖气扑面而来,他连忙进了屋,掩上门。吴钩的衣服穿得齐整,想来是刚起身,只能用左手穿好衣裤,才弄了许久。
子衿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笑了:“我回来一阵,先来看看你。”
吴钩形容憔悴,喘着气,脸色发白,竟是比两年前消减了五分。子衿见他一只手撑在床上,忙上前将他扶着,半卧下来。
吴钩使劲地眨了眨眼,苦笑道:“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了。”
子衿瞬间落下泪来,和打湿了脸的雨水混在一起,极其狼狈。他的手抚上吴钩的鬓——那里已有大段的银白,混在黑发中极刺眼。
吴钩笑着说:“手上长茧了,看来没有偷懒。”
子衿沉默半晌,问道:“屋子里药味这么浓,怎么不通风?”
“大夫说不能受寒气,”吴钩捶了捶膝盖,“还是老喽,一到这时候就到处痛。”
子衿闻言,又将他的被子往上掖紧了点。
“你怎么回来了?”
“先生说你生了重病,我……我请了探亲的假。”
“怎么不先回家?”吴钩就手摸了摸子衿的衣服,“都湿了,小心生病。”